她真的睡了;雖然即使在最後一刻,她也知道,門口那個人,並沒有走。
親愛的克倫索恩:
他坐回書房的椅中,懷心中纏繞的念想和縈繞不去的緊張沉重,拆開信封,又看見那熟悉,粗重也工整的字跡。幾在瞬間抬他的心就落了下去,身中平穩了。他的眼,有片刻仍在眩暈中,緩慢才望見上面準確的景象,不曾見傳信內容,而感慨這份信賴的難得。作為孛林之長,他似乎原本對那許多人和事都應是提防和估量,無論其身份和同他的經歷。但,這堡壘,從地下深埋的那龍血井中自根浸染了血——黑血,之後,又在三十年中長期受他父親的影響,在某種程度上必然顯著動搖了名為‘權術’的根基。政治,那以人的假象,表象和真相,以言語同煽動,虛妄等等人身所能的交際之事被簡化為了簡單的一次判斷:善,還是惡?追求龍心,還是反對龍心?政治的追求和認可者說,言語是危險的利劍,但這利劍何嘗能刺穿龍鱗呢?由是比學院中對真理的追求更絕對,當他的父親是國王的時候,判斷是確切的,盡管人仍在竭盡全力地偽裝和茍且,言語的刀光劍影和人情的利用,不是這堡壘血色主要的鬥爭方式,而這可能便是他作為一個繼承人,從來沒有深入骨髓地領悟到將生靈與生靈之間最簡單而持久的情感依賴消化為空籠的原因——他確實體會過‘回憶宮’給予他超乎尋常的痛苦,但痛苦,就是痛苦,愛就是愛,信賴如信賴,敵對為敵對。他愛父親使他愛的部分,因他無力改變的部分悲傷,但愛和恨從來清晰分明,不曾交織。
奇怪,當他現在,輕躺在椅上,忽而竟在驚訝中理解了過去的那句話——龍心是純粹的。這大約可能是很久以前米涅斯蒙在回憶宮中教授給他的話,當他問起什麼是龍心。沒什麼,他會說:只是一顆更純粹的心。剎那去理解白龍心,這顆寒冷而幾如機械的無情之心竟確實如它的名,‘石之心’般有那剔透黃金無暇的光彩是清洗性而悵然的 。
那我們能做什麼呢?他想到,漫無目的地——當人的心,竟在某種意義上,比龍心還要兇險,醜惡時?
他捂住眼,然後再放下。他不知怎麼忽然想到這事,但答案也許又是明顯的。他將目光回到信紙上,百感交集。那少許如‘家’般的溫馨和安然,來自昆莉亞對他的保護和關照,混雜在一種酸楚裡。他感他的身體漂浮而空明,沒有任何強烈的機動渴求,只有那微妙的念想。
塔提亞和維格?
這有什麼重要的。)
但昆莉亞姨會怎麼想?
他嘆氣,第一瞬間對自己很失望,因他甚至無法坦誠於自己的相反。他捕捉這念頭,然後讓它再度流過,轉換為更嚴肅妥當的想法——他應該先看看發生了什麼事。
但這感覺很糟糕。)
很糟糕。)
他捂住臉,不知是為近來的哪一件事,也許是所有事,在他能思考之前,眼淚已率先落了下來。
紙上第一句話如此:
龍血已奇跡般地延長了這支軍隊的壽命,但‘鬣犬’的役年終於要到盡頭了。
她寫道:
我預備在接下來的納希塔尼舍代理戰爭中不發‘鬣犬’本部,而全盤投入往年訓練的男兵,支援苔德蒙靈。
前些日子,通訊阻斷的時候,我沒有和你直接說這件事,也不知道你會怎麼想,畢竟,這已經不是軍事範圍之內的轄業。在我看來,克倫索恩,我們這支軍隊原本的命運,終於在許多年的延遲後找到了它。
也許稱‘女子’的身份為命運是不好的,但我無法不這麼想。今年春天是我進入‘鬣犬’軍以來,第一次見證花柳病的爆發。
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的戰友因難産而死。很多人可能會反對我現在強制要求大部分‘鬣犬’士兵退役,但我再也不能將她們留在戰場上了。我向你彙報此事,只是出於它和軍事關聯上的需要——但,克倫索恩,你父親是對的。這支軍隊是支被詛咒的軍隊,龍血仍留在我的身體裡,讓我可繼續作戰,但它絕不蔓延至其餘人。
他放下紙,用手抹去淚水,長久沉默。隔著淚光,他仍能讀紙上的字,而那鑽心之感越發顯著。他看見那個名字:
塔提亞。他看見昆莉亞在寫這句話時的磕絆,墨在那處暈開。他不知他這是怎麼了,只是順著慣性,看了下去:
上月我們組織了一場集體身體檢查,一是為排查性病,二是為檢視士兵身體狀況,決定是否應繼續服役。你的塔提亞姨在執行任務時墮馬傷了腿和腰,檢查結果也不樂觀,我決定勸她,或者強制要求她退役。
我知道她肯定不喜歡這樣,但我沒有辦法。其餘的事,我也不想繼續煩擾你——但可能你會想知道她的近況,我於是如述。
餘下……
他不再讀了,將臉埋在手中,無聲地哭起來。緩慢地他意識到這其中的原因——塔提亞一定是在做排查性病的檢查時,被發現了什麼問題。但這有什麼糊弄不過去的呢?但她——他知道——在某些地方,就是不會繞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