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陀昆定爾
一日她醒來時,此事悄然發生;微風吹起窗邊的簾布,透出些許澄藍之影在她眼中,城市的建築如赭穿行複現眼前,母親抱著她略視窗外,身雖不動,白袍寸寸生光而頭戴黑冠,紗卻不斷拂過她恍然的眼。她在母親懷中醒來,緩慢起身視外,見到成排人群,似一月前眾人離開達彌斯提弗一般注視向內,只是更沉默,更綿延些。她用那雙無聲的藍眼向外望,觸到含義不同的眼神,見男人和女人彼此附耳竊竊私語。那聲音升起而遠去,從來未能使她徹底辨認清晰,而似就在她要將這隨誰翻落的塵沙一併捉住時,母親抬手,捂住了她的耳,使她的聽覺陷入這柔軟溫暖的空洞中。如此,窗外人群的目光變得越發深邃,連同他們所呢喃的聲音,似那唯一一隻被母親的手輕輕攏住的鳥,在她耳邊這坍塌的黑暗空間中飛舞,用它迷茫而驚恐,因此愈發尖銳,兇猛的喙,啄食她的肉,說著:
罪人。
那鳥啄食猛烈,在這一掌間的宇宙中絕望地翻飛,磨平它的喙,啄食她的肉。她感到一種陌生的疼痛,幾乎就從她在這城市中醒來開始,從眼耳鼻唇開始侵襲她,雷電般向下,使她想起夏夜中宮殿外海上翻過的暴雨;安鉑。媽媽呢喃;她的手捉得更緊而撫摸更柔和,但她開始顫抖而孩子開始掙紮。她發出無含義的呢喃,雙手擺動,想將她耳邊的鳥雀捉住;她感受到那束黑色的散發粉末和擅其言語的花在虛空中開放,指引著她伸手。厄德裡俄斯,目視窗外陌生而含有敵意的眼,在連日車馬勞頓中更使身心疲倦,此時不預料也更不耐這小童不若往常的猛烈掙紮。安鉑。她說——她發出尖銳的呼喊,在她的懷中翻滾,尖叫,面容扭曲。她拍打自己的耳朵,不顧母親殷切的呼喚——侍衛來拉她,母親顫抖著,陽光落下,她依稀在這種群鳥的啄食中,看見窗外人群憐憫而確信的笑容,聽見其放飛新雛的輕盈歌聲:
——那孩子在發瘋呢。
——罪人之女。
——罪人……
一直到馬車停止而車隊成員依次落行,她還未能完全停止哭叫掙紮——她像在進入城市的瞬間就入了魔,像這城市在排斥她。但終究此亦為表面現象,被昆莉亞,這個高大強壯的女人充滿憐惜和擔憂地抱在懷中,她汗如雨下,極短時間內大量的脫水使她缺氧而大口喘息,使她失去力氣支撐自己。她發出幹嘔,眼中充盈淚水,更使在身邊,在臺下的看客們顯厭惡而同情。她曾經時不時抽搐,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如今這史無前例的劇烈反應,仍然,在她朦朧的一瞥中,似對這些看客來說是自然的。她應該悽慘——她應該殘破——因為為什麼,她想——因為為什麼不?他們想。他們和她的眼在這極斷的時間內互動,來不及讓她理解,只伴隨這那愈發沉重,排山倒海的聲音,從滿溢生機活力的大街中傳來。她被抱著,上升,母親柔軟的背影一次也不曾回頭而只是不可察覺地微妙地顫抖著,由她獨自一人看向遠處。城市絢爛的赭黃鎳金和茜草鮮嫩的紅色如花點綴四處,幾乎不見黑暗,而只有成排男男女女穿戴整潔,用他們一成不變的笑容,輕蔑和同情向上看。看她,也看她的母親。她的嘴邊沾著涎水,眼上掛著淚珠,耳被她自己摳出了血,卻仍見而越發清晰見層層黑花,從這屍骨不見融化不生的堅硬處飄搖,以笑聲將她呼喚,以柔聲將她指引——血馬兒——看!——血馬兒——聽!她因重壓和痛苦在昆莉亞背上不住咳嗽,看人群中黑花熱烈飄搖——邏輯,在不明之間,構成她的頭腦,經驗,在無意之時,已組成判斷。奇怪,腦海說著——沒有那寂靜的熄滅,何來花束的喃喃低語,沒那醜陋的融化,如何訴說一縷真相——但那死去的鳥兒在哪兒呢?那融化的泥土在那兒呢?她看見只有人,人,人,人,人。她聽到卻是死,死,死,死,死。母親攀登,走向高臺,向著陽光。七彩光束灼燒在她的藍襯衣上,她扯住自己的頭發,發出細小而痛苦的尖叫。一個男人,伸出手,引母親向前,說:
“厄德裡俄斯女士,”他不卑不亢道:“歡迎您來到羯陀昆定爾。”他說,您看——
這城市的居民已久而等待您,想要認識您了——我們世界另一半的代表——我們世界另一半的存在,舊王室的領導者!
這仍然不肯屈服的罪人。聲音回答。)
孩子抬起頭。她看底下的男男女女。她感到母親的沉默和那些竊竊私語聲;她鍥而不捨地尋找那融化和寂滅的痕跡,盡管面對著這整齊有序而生靈活現的芸芸眾生。聲音接連不斷地敲打她,幾要她暈厥;笑聲持續不斷地淹沒她,使她窒息,但她的努力和堅持終在最末一刻得報,當那黑暗的花束在抱著她的人的足下從地縫中鑽出,對她綻開這最近,最清晰的花——當她看見這些花從這城市居民的眼口鼻耳中盛開細芽而禮炮鳴響歡慶這兩個城市,兩個領導者——兩個世界的碰撞——她隱約明白了那融化埋藏在城市之下,那死亡盛開在人體之中。她再無力支撐,暈身倒下,聽她足下那束大花,昂揚對她道:
血馬兒!
人,人,人,人,人。
看——聽——動!
死,死,死,死,死。
那句子傳達到她耳中,從未如此清晰地聯系起這兩個獨特的存在,貫穿其前因後果。誰是土地開了花?誰使鳥兒說了話?何動生光,何以明志?那聲音擊暈了她——也喚醒了她,就在這兩個世界,交彙沖撞的剎那——那註定屬於她的詞,她的命運——
花兒說:
殺,殺,殺,殺,殺!
——如您所見,厄德裡俄斯殿下,這城市,便如聯盟的寫照般,無處不是欣欣向榮的。自由,真實和平等的欣香光輝散發在每一處,無所不包,無所不容——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只給予一半,一小批人,而朗照世中,攜通衢大道向每個城市發散。凡能目視其認識其的皆可將之追尋,凡願意渴望進入其中的,皆可憑能力踏入這名為自由的殿堂:它將人最本質的快樂賦予人世每一處元素。足有自由,則道路輝煌,眼有自由,則畫作華美,腦得自由,則科學繁榮,而——若心——有自由……
——則真相自顯。
“……媽媽!”
她猛然睜眼,面對繞床陌生醫者和一二她熟識的面容。一扇明窗隔簾布透露‘成業寺’外的園林,屋內昏暗,又是簾布!
“她會說話?”醫生道,略直身體,顯吃驚:“我聽說她說話說得很壞 ……這樣好交流。很好。”他說著伸手向她。他說,你哪兒不舒服——但她抬頭,用那雙在‘花園宮’傳說中曾將兩個入侵者生生恐嚇至死的眼瞪著他,幽邃空洞。“啊呀!”託盤傾倒,他向後退,扶眼鏡而看她——她開始掙紮,發出嘶啞的吼叫,如她更小的時候,像是這些日子短暫的進步不過是一場幻夢。
仙女們來扶她,床上淌水,尖銳的嘶吼遍佈四處而‘成業寺’的醫生都陷入了短暫的迷茫中,她們自始至終面帶微笑,越發甜蜜——她們擦去她唇邊的涎水,任由她咬,抓她們——她的事跡和傳說都是如此符合她們的期待,如此與新生,恐怖和——死亡,緊緊相連;所以無論誰對她失望了,‘花園宮’的僕人沒有。
她們知道她就是她們渴望的一切……她們知道這花園已盛住了它久久等待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