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亦革命
憑廣陸北地沿海行走,如今可見海際晴好,碧波萬丈,一望無垠。此地以六島環一,星羅棋佈之陣造地,三千年前固稱北荒,曾是文明古樸,人居漁獵的古址,住民皈信三大神之末霍夔大神,不仰器具,不依神道,上萬年來以獵牧迴圈為生,住林地冰屋中,常有犬鹿相伴。北荒眾生,個性都略如其神,好巫舞連綿,食肉飲酒,少思來路,不念明朝。霍夔大神,至其殞日,我都認為其實則是以酒作樂,掩飾真心所想,大抵只有祂最後一句話,才是實情。
祂便是在這北島之上,入封魂棺中,未有過多抵抗。那日七星連陣,直指荒海,曠無一物。霍夔大神孤身而站,面前,藍軍勢山,藍旗飛揚,鋪滿海天,我為唯乍神作代表,驅馬上前,垂首敬道:
“您素來不親近喀朗大神,亦不滿其餘二位兄弟,何以此時忽與之相親,大有為之血仇之勢?”我為祂示意身後軍隊,北海島風中,世上還未有一隻軍隊,靈威如此磅礴浩蕩,誠如其顛倒天地的陣仗氣勢,此時逼來,方連霍夔大神萬年身軀,也如窮途末路於此海境。
那灰白,從藍山之盡,被厭能大神所發覺,亦為之掘墓的石棺,便似器界眾物般靜躺於夜風中。霍夔大神生紅髯長軀,怒發隨靈而動,沖冠般舞於身後,其如絢麗神鳥般。說來奇怪,若是區區十數年前,得見此景,我必不敢迎其鋒芒,然自有唯乍神所助所信,便對此廣陸真神,我這人軀,亦是平靜,身後諸將為所應然;吾軍眾人,前日就厭能大神攻勢,使其入棺,也複如此。諸神乃天地所造,定綱紀經緯——秩序如此,或修仙得道,或格物致知,又或皈依荒蠻,已萬年不變,莫有辨別。順之,昌之,便稱之為德,為天所美,逆之,弗之,稱之為惡,天下共擊,何人可改——既地載天覆?
封魂棺正在這勃發神力的神軀前,洋麵浩瀚,夜海幽深,我垂目而下,如今深刻——覆蓋我短生一瞬,廣陸萬年的天理秩序,確已更改,我聽真神之令,此燃火神軀,於我不敵。
“您不是也不喜愛,那所謂天道麼?”我對霍夔神伸手,語氣誠懇,卻看祂揚眉見我,沉默許久,似一極普通的老者,繼而迸發大笑。
“汝稚子——”
此語,同祂第一回見我時,所說別無二致。我同祂對視,見其靈火紛飛,燃夜隆隆:
“知廣陸上下萬年,多少罪惡徒勞,妄圖改換天理?”
霍夔神頹然嘆道。我本已用功作訣,要護身後諸將,卻見祂身上靈光,忽僅散作螢火。這老者,在我面前抬起手,接過隕火之蝶,太息自降。
“唯乍!”祂對天道:“過了!”
此後再無一言。靈火漸去,祂的人身瘦小,在我的馬首前倒落,跌入封魂棺中,似倒伏水面,末言喃喃,遺留我心,使我深思:
“我老了,嬢嬢——護不住你咯。”這老人道:“就讓我這殘軀,在這棺材裡燒一會,使這土地,還維持些你能生活的樣子罷!”
霍夔神,同厭能和剎山不同,如我最初所疑,確實是知道這封魂棺效應為何的。只見祂落聲一刻,渾身火滅,盡數為那棺內的無相靈水所吞噬——八卦之中,水相最險,霍夔神又是屬火之神,最不耐封魂之法。夜星之下,我見祂漂浮棺中,面已灰白,如一尋常老者,最是其面上皺紋,夾雜淚水,使我無言。我回神令星君開路,請示唯乍神安置此棺之道,頓見隊伍已開,一騎手舉藍旗,向我而來,天眼不用,稍近,我已見他樣貌。
“唯乍神今日不會到場。”我看倚泉垂頭向地,看著地上那句石棺,面色複雜,良久,冷聲道:“……霍夔神屬火,祂令,將這棺材擲入北海,以滋北荒。”
倚泉眉頭緊縮,呼吸不暢,似肝心疼痛,終於勉力開口,與眾將士傳令道:“唯乍神有令,無論男女老幼,凡皈依者,皆可赦免,違者,格殺勿論,以魂滋軍!”眾人不動,他方回頭望我,低聲道:“唯乍神不在,您同神意,‘聽神者’,”他顫聲道:“請您指示。”
先前行軍,無論經行何處,西土華國,甚是我的東鄉故土,都未有絲毫猶豫,旗至似風,萬物以動,旗過絕滅,混沌新生,只,大約霍夔入棺前一刻,他說的話,使我心唯有念想——祂所說的‘嬢嬢’,我曾見過,數十年前,還是祂膝上童女,如今,大約已是老婦。忽然間,我又想起那柳樹下的女子,倒在西土軍隊攻入東都時的城道上,將懷中襁褓,依依向我:
“聞彥!”她哭道:“請你救救我的孩子罷!”
天懲暴虐,彰顯明德,只為何,她遭如此下場?那時為封印唯乍,剎山大神吸附座下弟子全部神力,便是我自己,也險些殞命西土軍隊的洗劫之中,幸得恩裡士所救,後日我上街,見她屍首悽涼,孩童早不見蹤跡,仰頭見天,依舊如此明徹。
何以天不得救?
大約是……女子本無德……
我垂目而笑,見霍夔神的身,橫呈於此,繼而朗聲道:
“北荒民眾性簡,必為大神喜愛,霍夔不戰而降,已同屈服,不若剎山和厭能冥頑,當尊祂遺願,勸降為主。”
頓時,天上星亮,天若沸騰,似響應我聲,眾將若有疑慮,也為之打消,山呼聽神之名,只有倚泉看我,眼神沉痛。少頃,我二人共同將石棺搬至海崖,推入北海之中,化為浪花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