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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 (1 / 4)

地行龍,約莫是無法享受到飛龍風行千裡便利的;他們的快速行進需以城市的毀滅,農田的傾倒為代價,在其狂歡,不受限制的解放中留下一個完全破滅的地表世界——所以,多奇怪,他們確實從來沒有被正式,公平地對待過,去宣告世界,這種匍匐在地上的‘大蛇’並非某類尷尬的雞肋,或以隱秘和頭腦為條件犧牲了威力的化身。他們,最終——是龍,如他的心所知的那樣。有時他會做夢,看見陸地在他身下同水般離去,林木倒塌聲如波浪響起,將他包裹在這個來去不明的傳承之夢中——學院,曾有研究,說,夢,此物,或許是上古以來的經驗傳承。如果這是真的,有些在他之前,傳承了地龍之血,白王血系的人,定然是親身嘗試過這般翻轉地面,犁轍千裡的行為,將這種冷酷無言,甚至無人記載的暴行印刻在了心中,從未離去,直等到眾血再次蘇醒,再如粉末般融入下一個本與之毫無幹系,關聯的年輕身體中,成就其不朽的記憶——或者,如果這是錯的……

那說明,他自己渴望這樣的經歷。他渴望著化身為龍,碾行大地,留下千萬道無聲的殘垣,再升起龍身,俯視他背後留下的這個荒蕪和幹淨的世界……除了山,除了海……一切都被抹平。

據說,這樣的夢是出於極強烈的負面情緒的影響,至於內心深處,他的意識和理智無法觸及的地方,感情在企圖挽救他的身體。

以一種也許本身就是負面的方式;也許有些事物是無法拯救的。

“訊息——訊息!”

他從床上起身,捂住心口,劇烈咳嗽,視窗,他的信鳥發出悽涼的叫聲。

“住嘴!”他扣著胸前,滿頭汗水,對那鳥低吼了一聲,金眼寒冷無情地瞪著那動物。它噤聲了,僅扇動翅膀,飛到他身前來,其黑色的身形同他銀白的發,潔白的衣映襯著,它碩大似石的眼睛照出他緊蹙的眉。他感到他喉頭中的血氣,取下信,戴上眼睛,就著月光看了起來。他靜默讀著,約莫半分鐘,沉默,之後,不曾說話,只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

“……混賬!”

他怒道,捂住口唇,血濺其上。他松開手,用仍沾著血的手指,顫抖,而帶著深沉怨怒地,將信紙撕成了碎片。紙片散落在床上,信鳥起飛,乘著夜風,飛出窗外,烏啼夜色的一刻,他驟然驚醒,看見面前的一切,感心口的狂瀾,方清晰知道,他是失了理智。

維格斯坦第面露極複雜而隱忍的神情;四十年來,他極少陷入這樣的情緒中,特別不是在這座堡壘內。三十五年來,他一直是堡壘的管理者,在其中穿梭自如,不曾為它所為威懾,更少在其中,感到或許更多人經常察覺的,心悸和混亂,但現在,或許是因為他離城許久,久別重逢,這感覺尋到了他。在南方長住了四年後,在這個近夏的夜晚驚起,他驚訝地發現他開始不習慣黑湖旁冷徹的氣候,覺察那涼氣滲透四肢,不得不披衣起身。冰冷,苦澀的水氣從室外傳來,他在室內走動,見到窗外孛林的山色環繞,竟生幻覺,不知身在何處。夜如此深,他點起燈,在窗邊看,見那黑湖一望無際,片無波瀾,漆黑無底,似這寂靜和黑夜也無邊無際,白日的喧囂永不會來,至於這山色之外的世界,也像虛幻一般。可以理解,他若有了這樣的想法,自然恍惚許久,如在一個名為‘世界’的囚牢中,感飄忽不定,又極為安詳。這個幻覺的破碎和它的堅固帶給他兩種恰然一致的安慰和茫然,他有種感覺,就在方才那瞬間,他定是觸碰到了一種過於幽深,甚至禁忌的想法,足以讓他腳下這份名為‘人’的生活粉碎,足以讓他們的來路和去處變得毫無意義而模糊不清——永遠封存在這世界的寂靜中,倘那可能——他會去追尋麼?

這太沒有意義了。

太危險了。)

他走到書桌邊,展開其上的檔案,書信和賬單,沉默而快速地瀏覽,光影文字浮在他鏡片的光弧上。他可以連續不斷,極為專注地工作,並至於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程度,非是自有龍心開始,而是從少年時便如此。這種屬於頭腦的能力,只是因為其沒有特別的方向和目的變得稍顯黯淡平庸,卻在任何意義上都不是不實用。如果他想要將這能力引到何種確定的工程和創造上,將是多麼大的能量——很多人都這麼感慨過。他不應該屈才做些行政工作,因為,看上去他也不是真心對此感興趣——他幾乎從來不這麼想。記憶力的一個原則是,專心……他必須專心……

他推開桌,文書散落,紙頁飄零,黑紙白字似河渾濁。成千上萬單詞的排列以此點亮他頭腦中的網後熄滅。他無法集中注意力——他捏著鼻樑,走到窗邊,讓涼風深沉而尖銳地撫過因血噴而發燙的臉,使眩暈,欲嘔吐——不,更準確的是,沒有必要集中注意力了。文字的表現不同,表面不同,但,終於,說的,都是同一件事。

商業凋敝。教會衰頹。移民申請。治安困難。

他皺著眉,銀發吹在面上。說的都是同一件事:當下的趨勢會繼續。

沒有轉機。

他從窗邊離開,繫上腰帶。維格斯坦第攜提燈出門,沒有再回頭看桌上的文書一眼,徑直從堡壘三層走廊下行。周遭無人,唯深重寂靜和古老,不知從何時傳承而來的磚石,帶著幽秘的花紋,注視他向下。往日堡壘繁華時,夜間四處仍有守衛,如今甚是悽涼,蕭索無不,像無處不藏著衰敗,無處不隱著危險。他帶著一種麻木的信心,漂浮在夜間的色彩中,向下走,白衣在夜間起伏,令他想到大約五年前,也是一個極黑的天——卻不是黑夜,四周翻湧著天海倒轉般的黑雲,堡壘四處為化龍和戰鬥顫抖隆隆,他也是這般向下走。他走至廊柱綿延的大堂,看堡壘外高大若從亙古而來的的樹木,仍無猶豫,繼續向下,往堡壘底部的池水處去。潮濕的湖氣上湧,在這鑿通閃耀而成的巨大石堡間彌漫中山般的雲氣,幾吞沒了他手上的提燈微光。他仍不理會,向下。如此多年,他已對這,絕非他故鄉,絕非他來處,也絕非他命運所向的堡壘,太過熟悉,便是一日目盲,也可至於其下,更莫說,只是約十幾米向下,光芒便綻開,又是一層,這提燈便已消了功效。他的面目上都蒙上這光源的烙印,潔白如雪,只奇怪,這光竟不使他不可見物。

‘神恩’從黑湖水上來,沖天而起,綻血肉般通透如電的枝條,無聲絢爛。他走著,可聽到耳內的雪落聲。

——維裡昂!

維格斯坦第一怔,回頭去望,只見來路漆黑,空無一人,背後,光明召喚。那聲音的餘波,卻仍盤旋在耳中,叫著他的臣名;那個他在孛林最初無名歲月所叫的名字。他的面色微變,因感胸口緊縮,心髒之痛帶動肺部出力,血霧破裂彌漫體內,血氣上攀沖至喉管。

他嘗到血味。他低頭,樓梯下,他可直接望至的地方,就是一個曾經聯通岸邊水牢和中央長佈道的缺口。要將這種堅固的石頭擊碎至如此地步,人力不可為,必然是龍身。他看那處,眼神幽深而顫抖,終於閉眼,繼續向下。大環梯繞堡壘額石身,亦環繞這棵透明,無火自光的奇樹。他看著它,兀自思索它的來龍去脈,盡管知道像過去的每一次般,此乃徒勞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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