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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ma

a

“安鉑,坐在這,媽媽幫你換雙鞋。”

a說。她抬起頭,就能看見她胸前搖晃的明黃色的繩子,繫著掛在頸後的草帽。一隻半人高的大黑狗,環在椅邊,嗅聞地上草木氣息。女主人,盡管並不是為了它而指示,但這動作喚醒了它的記憶,聲音則呼喚它的服從。它跳到椅上,昂首坐著,面露微笑,正當女主人略俯身,指向椅上時。“汪!”黑狗輕吠道,興致高昂,和它身邊那女孩相比,自是差距顯著了:那女孩紋絲不動,仍光著一隻腳,站在庭園中,螞蟻在她足邊經過。她抬頭注視母親,在這女人期待,溫柔的目光下,間或發作一次抽搐。她的頸部似對她來說有些太重了,至於她似乎終究無法完全仰起頭,只能勉力,轉動那雙深沉而空洞的藍眼睛,向上翻著,看著說話人。瞳孔抽動,凝固著,其努力姿態,讓額上出現幾絲紋路;她的嘴唇抿緊,宛不耐,憤怒地瞪著來人。女人始終微笑著,如果有任何變化,可能也只是憐惜。她抬起手,將那溫柔五指,放在女孩頭上。

她能感到這觸控;像那些螞蟻在她腳背上爬行。她的嘴唇抽搐一下,盡管跟著的是脊背的顫抖,但聲音,仍勉強出來,顯在空氣中,能被周遭事物聽見了:這些陽光,這些漂浮的古葉浮沉,屋簷下鳥巢的細枝,隨風飛舞的輕絮。

“……a。”她說,努力動了動肩,但這動作,因隨之種種機械原因,就不如這個詞的含義顯著了。她實際是企圖搖頭,表示,她不明白,但她的身體制止了她。母親聽見她的呼喚,憐愛地笑了。她誠可以來將她抱到椅子上,但仍願再耐心嘗試,教自己的女兒一次。她輕輕撫摸她的發,撫平她額頭上的紋路,然後收回手,做出一個俯身坐下的動作,口中重複:坐下。

“坐下,安鉑。”a說:“像這樣,坐下。”

她懵懵懂懂的。她現在,處在極大的迷茫和痛苦中,卻毫無疑問,全不知道這叫做痛苦和迷茫。有生以來,她就處在這般境地裡。經過侍從的嘆息聲和醫師的搖頭,對她來說有模糊的含義,在庭院裡偷看孩童的嗤笑,同海風的差別,只在於後者少了些涼爽。仍然,她能讀出某些特別的情感,譬如,期待,譬如,關愛。a——關愛她——a希望她做的事,大概是沒有害處的。a在期待她做些什麼。但她不知道這該是什麼。她的嘴唇間開始湧現氣泡的聲音,像海風接連不斷從堤壩中湧出來,傳達她糾葛在一處,混亂無比的思緒。在很快的時間內,她看起來就像在生氣了,就像她對那侍女,侍衛,醫生一樣,發出富有威脅的聲音。她自己,並不知道這個反應像是生氣。她只是感到無與倫比的迷茫。

“汪!”

狗叫道。它伸出一隻爪子,放在這孩子的肩上;他黑色的指甲帶著他毛發的味道和泥土的氣息,拂到孩子身上。他的毛發,溫暖柔軟,撲在孩子的面上。在她面色緩和,迷茫,甚至有些驚愕的瞬間,這動物將她摟到了自己懷裡,將頭靠在她的頭上。她的肩,原先就是沉重的,更沉甸甸的了,但極暖和。她感到狗鼻息的熱量,在她頭頂上像太陽一樣勃發。

她坐下了,在這狗兒的懷裡。

“對!”她抬著眼;狗兒的重量和黑毛讓她有點看不清a的樣子。她背後照射來的陽光,像在這黑色的絨毛上散開一個,兩個,無數個光圈,環繞在她的嘴角旁,懸在她弧線溫柔,溫柔的臉頰邊。她像淹沒在光中的幻影,對她高興道:“是的!安鉑——就是這樣!這就是坐下。”她伸手抹去眼角的淚,又摸了摸狗兒的頭。她蹲下身,撫摸她的臉蛋,讓她冷漠,瑟縮,通常避免同人接觸的眼,在這大狗溫暖的陰影下,和她看著。她看見她的眼淚,她面板上細小的縫隙;她看進她的眼中。

多麼神秘的綠色……神秘,柔和,廣大,無垠。“這就是坐下,安鉑!”a說。狗兒摟著她,奇怪,這樣一來,她反而感覺好些了,周圍那些聲音和光,似乎被黑狗厚實而溫暖的皮肉擋住,過濾了一遍,像洗掉了石礪的清水,不再像平時那樣尖銳而充滿敵意,輕柔自在,盡管仍無邊無盡地落在她身上。a蹲下身,用水清洗她的腳,她的傷口,為她包紮,最後,為她換上了一雙厚底的涼鞋。在這個過程中,盡管她自始至終都不愛被其餘人抱著,始終躺在黑狗的壞裡,似乎有點兒昏沉,像睡著了。

a笑起來。她不是個什麼時候都特別可愛的孩子,雖然在母親眼裡,總是惹人憐愛的,但這個時候,她像睡著了似的,就處處顯天真而飽滿,像她這個年紀的孩子一樣。她整理好了一切,俯下身將她抱起來,使她站在一旁。她揉著眼睛,還沉浸在先前溫柔的呢喃中,半夢半醒。

a對狗兒拍了拍手。“出發!”她高興道,狗兒在她身邊打轉,眼睛望著她,嘴邊綻開笑容。狗兒有雙綠色的眼睛。

安鉑坐下了。

狗兒和媽媽一起轉過頭,看著她。安鉑坐在那兒,低著頭,仍揉眼睛。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聽到,似乎媽媽又發出了指令。她以為那就是——坐下。像是狗兒抱著她時候的那個動作。這個時候,她沒有任何辦法,去告訴任何人,叫她學會一件事是多麼困難;時間和物質經過她,如同流水,沒留下痕跡,只有狗兒,還有那些熱量極熾熱的事物的觸控,能給她留下些印象。譬如鳥的心跳;譬如a的撫摸。

她坐下,身體歪斜著,像先前一樣,努力看著a。但她看不見a了,因為a走到她身前,緊緊抱住了她。

“你知道坐下了,安鉑!”a說。她的淚水落在安鉑肩上;她不懂得,只輕輕開口,說那個她唯一知道的詞。

“……a。”安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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