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聲鐘鳴:‘無眼’
當新日的第一聲鐘鳴敲響時,玟啡瑟,‘無眼’湖,海境城內最負盛名的冰山遺跡上群鳥彙聚。從窗中望去,軍營四處寧謐,浸在峽灣的海光中,風中有冰晶似澄澈透涼的清爽感。他從床上醒來,先躺著,數分不動,凝望屋頂的斑點,而後抬起腳。他的上身一動不動,眼觀察,審視著,看自己的腳尖。他有雙普通的腳,足骨從亮白的面板上凸出來,跟他這個年紀的很多男人相似,大概四分之一米長。他的指甲因為兩年來悶在軍靴裡,坑窪不平,有些向內翻的跡象,仍然,總體的色彩相當飽滿剔透。他看著自己的腳,面無表情,只有眼睛活泛閃爍,然後開始上下翻動自己的腳趾。倘有人在場,或會驚愕於他這‘絕技’,使他的腳趾像排起伏的魚鰭般上下波動,連綿不絕。他的上身仍平躺著,不過腿部自從和身體垂直,呈現一直角後,前傾得越發厲害,至於整個姿勢呈現出緊張的繃直。仍然,他的神情看上去很輕松。他四處張望,見窗外的山體從清亮潔白的天色中顯出一寸;他的腿已彎曲到肩上,然後緩緩地,扣在床上,像將他整個人折疊了起來。正在他壓縮,平面化自己的時候,周遭的聲音似也僻靜了,他的感官變得非常敏銳;他維持這個姿勢,再過了大約幾分鐘,又撥動腳趾。他的腿彎曲,腰部緩慢,不易察覺地發力,他的頭向床墊中塌陷,臀部向上抬起,最後,等他成為了一個徹底的倒螺形,他最終用上手臂,十指拱起,上撐身體,轉過了自己的頭。窗外鳴鳥飛過,他趴在床上,靜了半分鐘,似在享受這個過程,然後忽然間,他的腳趾又開始向先前那樣蠕動,不過速度變快了許多,同時他的上肢和下肢也開始了方向相反的節律擺動。這一整套動作使他能趴在床上,四處遊動。他前後爬行了數十來回,直到有些累了,才趴在床上,又睡了一會,面上帶著香甜的微笑。他的腳露在床外,仔細看,可見足縫中的白蘚,像蛇的鱗片。而,等第二次鐘響時,他從床上跳起來,披上衣服,走出房門。那些白色的發飾在他發間搖晃。
——新年好,敘鉑團長。
——新年好,團長。
——團長。
——敘鉑團長。
“新年好。”他統一回複道,笑容滿面,身上穿著那歪歪扭扭的藏青色制服。他走過眾軍官用餐的長桌前,用眼神和他經過的幾乎每個人打招呼,有些人很高興,有些人總是疑惑。另一些人總是不慣,還有一些人和他錯開目光。他在內心以此給這些人排上號,然後到了盡頭,主人的餐桌前。
“早上好,蘭嘉斯提。”敘鉑說。玟啡瑟湖的地産持有者,供給了軍營地盤的蘭嘉斯提抬頭,對他微笑。
“早上好,敘鉑。”她請他落座,並對他推來一個信封:“有一封你的信,大約是新年祝賀,來得很準時。”
他低頭望一眼署名,顯心花怒放。“謝謝鳥兒!是厄文的信。”他拆開信件,裡頭掉出一個貝殼,上面塗著顏料。他顯十分感動,把玩許久,方低頭閱信,內容大約是祝賀新年,問詢他情況。他讀著,不住點頭,像同人對話似的,道:“好!敘鉑很好!”蘭嘉斯提坐他對面,見他樣子,不住輕笑,也低頭拆信。這個年輕的女爵,自從回到家鄉後,因其顯赫出生和不凡的美貌,在各處都受追求,有一段時間不喜同人交往,尤其不大樂意和男人並處著,但對敘鉑便是例外。他不太像個男人,自他到了北地,將過去的紅發重新似幼時一樣綁成縷縷白辮後,更是如此了。他也不是很像男孩。
敘鉑只是敘鉑;那些在他背後,或許幾許羨慕的目光,也不得不承認。
——噢。他讀著信,忽然認真地停了,偏過頭。蘭嘉斯提原先正讀著信,聞言抬頭,不易察覺地將信紙朝自己的方向收了收。總的來說,她的儀態自然,不顯對敘鉑有什麼戒心,蓋因敘鉑往往全神貫注忙弄自己的玩意,並不太注意她人。
“怎麼了?”她柔聲問;敘鉑的眼珠,以一個極難察覺的方式轉了轉。他在掃過信紙上半部分的時候,眼神其實已落到了蘭嘉斯提藏起的信紙上,但很少被人發現。他似乎擁有一種能讓目光和瞳孔轉向兩種截然相反方向的能力,並且目視極廣,以這種方式,他就能很輕易地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並不針對這位女士,而是對著所有人。
“啊,厄文說巡茹潘多近來要來海境城參加什麼會議,要敘鉑派人去護送番。什麼會議啊,蘭嘉斯提女士?”
他天真問。蘭嘉斯提笑了,手上的信封露出紋章:一隻蒼鷹的圖案。敘鉑想了想,腦袋裡的小球跳躍,跳躍,認出了這是哪個家族的紋理。他在有些士兵的家信上也見過,標誌一塊東邊的領地……
哪一塊呢?
“就是我先前跟你說過的學術會議,你記得嗎?再過幾天就要召開了,到時候還請你安排人員,排查與會者,維護現場秩序。”
“噢,是那個!”他放下信,露恍然大悟的神色:“——那我可以去市區逛逛了,對嗎?”
蘭嘉斯提苦笑一下。
“當然,但請你不要再爬上人家的屋頂,叫屋主害怕了,敘鉑。”
親愛的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