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聲鐘鳴:龍心
“這太痛了。”第二年鐘響之前,簡鳴.勞茲玟對母親說:“我不可能堅持得下來。”
她的家人——原先的勞茲玟大公家族鹹聚她身邊,正在達彌斯提弗海岸邊的家族莊園內相會,準備度過新年。勞茲玟大公家族對來達彌斯提弗度假沒有任何不慣,蓋因上一任族長,曾任‘迦林’女王財務官的羯倫耶特,便在晚年僑居此地,終老雲之海濱。她們因此也對變化這事本身,不感陌生,因自那以來,家族命運變遷,水原風雲起落,已是跌宕數回。莊園臨在海崖之上,自窗外不見鬧市喧嘩,而只有南部修建精緻的叢林,照映這家族低調務實,仍不褪奢華的品格。約二十年前,正是在這張臨窗的床上,羯倫耶特斷了氣,而現在,簡鳴.勞茲玟,這個曾經的龍子,面上綁著紗布,腿上打著石膏,也躺在上面,翕動嘴唇,努力同家人訴說自己的感想:她不可能參加‘鬣犬’,因為軍旅生涯的一部分,疼痛,對她來說是不可忍耐的。
“這甚至不是疼痛本身的問題。”她解釋:“而是它讓我無法思考——我問了那些經驗豐富計程車兵,如何忍耐疼痛,因為顯然,即使經驗豐富,受傷也是個大機率事件。我問她們,”她的面孔抽搐一下,因敷了藥膏的部位癢得不可思議,深吸口氣,肋骨又痛,無處舒坦,只能皺眉忍耐,勉強繼續:“——我們她們,如何忍耐疼痛,以保持思考能力……”
她看著她的親屬,這些絕大多數在水原最高學府進修過,幾乎每日都以言辭編就的思想結晶宣發家族地位正統的貴族,用紅腫的雙眼表達她的——崩潰,身體和心靈上的。
“她們說她們不思考。”
噢。簡鳴。眾人笑了,有人抬手捂住臉。她繼續辯護自己的觀點:“不思考!——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生不如死,媽媽!”她誇張道。她的母親,先前的勞茲玟大公,用她兩年前放棄了爵位的冷靜自持,撫摸女兒尚且完好的額頭,其餘人起身,在周圍走動,用低沉,難以辨別的聲音交談,讓她深感孤立無援。平心而論,盡管這時對女兒姿態柔和,簡鳴的母親對她很嚴格,因此她認輸了,不願耗盡母親最後一絲溫情,放棄般地癱在枕上,眼微微轉動,看向外頭漆黑的夜色。
一目令她顫抖;她想到她目睹過的第一場戰爭——她父親引起的大龍戰;她想起她隨‘鬣犬’外出剿匪時山林漆黑幽深的夜晚。剎那情緒噴湧,她再難以支援,輕聲啜泣起來。
“啊,我的孩子。”母親見狀,用沙啞的嗓音同她道:“不止是‘鬣犬’不思考——思考是一種特權,那些被生活困住的人,是沒有思考權力的。而,即使是我們,大公之位的代行人,有時也不得不屈服於命運一時的磨難。”
她淚眼朦朧地轉頭看向母親。眼淚落在她的傷口上;她的眼眶像在流血般滾燙。
“但……我……”她委屈地發顫:“沒有了頭腦,我還是什麼呢?我現在應該已經去研究院了,母親……如果這一切沒有發生,我應該已經在‘明石千宮’了!但……現在,我成了個沒有思考能力的……傻子!”
她終於還是大哭起來,為她自己所不齒;她無法抗拒這種人生一片黑暗的感覺。有些親屬看著她,微笑,但那微笑有些苦澀。母親,相反,始終對她嚴厲,也與她不甚親近,此時耐心地寬容了她。
“哭吧,簡鳴。”她柔聲道:“人總有那麼些年,要面對身不由己的時候。”此時鐘聲敲響了,在最後安慰完女兒後,大公起身,走向前廳,準備召開家族內的新年會議。她背對女兒,仍然優雅地邁步向前,離開這張二十年前,上一任族長交代她臨終遺言的床榻。
“未來再不會和從前一樣了。”羯倫耶特告訴她:“我們放出了魔鬼;你必須和拉斯提庫斯生一個孩子,否則我們無法保護自己。一個女孩。一個不行,就兩個,生出女孩為止。”
她聽從了。然後,在二十年後的現在,她不得不放棄了大公之位,南遷避難,家族的傳承和榮譽在她肩上搖搖欲墜,且墜落的,甚至不止是她一家。所以,是的,身不由己,而且——世事難料。
“簡鳴是個孩子,她很快就會明白自己的責任,所以她現在可以流淚,至於你們諸位——我不想聽見任何哀怨‘世界末日’,‘水原浩劫’之類的廢話,我要聽見的是你們的商務報告,軍事接洽和任何重要的關鍵訊息。情形很緊急,我承認,”大公坐在桌邊,對眾家臣道:“所以我們更沒有時間膽小怕事,也沒權力掩耳盜鈴——命運在逼迫我們,在決戰發生前的所有戰役,無論損失多少,都不是倒下的時候。”
有人準備開口,是家族中負責商業的成員。她面色不佳,大公卻抬手製止。
“我首先聽關於‘真史’的內容。”她轉頭向學界的代表:“——自從去年克留姍多害病以來,學院對此反應如何?”
那人面色凝重,沉默片刻,不甚利落地開口:“情況——相當詭異,公爵閣下。您理解現在不比來龍年間——我指的是前三十年,不是真史所指代的那個來龍——資訊流通相當慢,並且由於如今地區分裂治理,一次通訊被攔截,耗上十天半月也是家常便飯。我們所知道的只有克留姍多回到了她的家鄉,葳蒽,確實沒有再從事任何工作,且甚至幾乎沒人能見到她。她的手稿毀於一旦——目前暫時沒有專門小組完全覆蓋她原本的工作。”這些資訊是可以想見的濃縮版,公爵面露不耐,此人遂迅速接上:“——確實有不少學者聲稱她們也存有破譯了的密文體系,但不幸,有多個小組給出了完全相反的結果,至今沒有達成一致。且,大龍戰之後,各地經濟凋敝,至今未回複,學界的活動,也接連比過去遲緩許多,恐怕例外只有……”
她面色不善。公爵笑笑:
“兄弟會,是罷?”她搖頭:“無妨。”
她垂頭沉思片刻,撫著手上的念珠,終於還是發出一聲不耐的憤怒之聲。
“這個‘真史’,其實可以說,早就破譯出來了,只是有些心存僥幸,貪生怕死的賊人,背叛了我們的事業——背叛了大牧首一千年前打下的根基,準備把蘭德克黛因的統治權讓渡給我們的敵人。”大公沉聲道,眉頭緊蹙:“對著上古梅伊森語的密碼填東找西,便是不願意承認,我們的危急存亡迫在眉睫——我們需要的,難道是那一兩個密文的對應嗎?”
她向四周道:“我們需要的,僅僅是這個事實:這群聯盟中的男人,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敵人,必要挫骨揚灰,除之後快,否則枕戈待旦,永無寧日!”
她聲音轟鳴,頗有龍腔的氣勢,周遭與會者,無論是女是男,都屏息凝神,莫敢直視。大公言道,思及過往種種,尚難舒緩,扣手在桌,心恨難消:“勞茲玟一地,放棄爵位,不服蒂沃阿那兩個男孩統治的,尚且只有我們一家,其餘人,我們的封臣眷屬,統統以為只要該旗易幟,就能在那群男人手下安然無恙——簡直荒唐!如今他們在鈍刀磨肉,這群蠢貨倒開始笑我們貧窮了——我不需要聽你的數字;我有大體的概念。”
她深吸口氣,終平靜了些,轉向商務官。
“你只要把握好最後限度,其餘的排程,無論現在看起來多緊張,但給就是,分給‘鬣犬’的軍費,也一點不少。”
商務官面色複雜。
“公爵,”她思考許久,還是開口,頂著盛怒:“……您真的要相信奇瑞亞告訴您的那個預言……無條件地支援她們……我不是,貪生怕死,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