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聲鐘鳴:糧害
新年第一聲鐘鳴響起時,城內四處皆點亮燈火。從‘花園宮’紫崖上向下望,達彌斯提弗盤旋的城群浸沒在青色,橙色,黃色的群片中,像彼此融合的熒光網。一個黑發女子站在懸邊,久久,隨冬潮澎湃,靜默向下望,沉浸思索中,久久不言。
她也站在石面上,從後注視那女子和宮山之下的城市,隔著些距離,蓋不願將她打擾。她照習慣,握著鐵劍,看著無星的孤月天,思索年末的諸多事宜,縱使心有預期,仍難免有那兵荒馬亂之感。海風從背後吹向城內,帶攪動這繁華溫暖的氣流。這年有個令人不詳的暖冬,手掌大的夜蛾棲息在她眼旁的樹木上,恬然不覺凜冬已至,但這蕭索石壁上的海風,總歸還是有幾分涼意。她的手臂尚覺有些涼意,垂目望去,果見那凝視城市的女子抱起了雙臂,發被風吹拂,竟顯瑟縮。她見狀上前,脫下外套,舉在手上,走至那女子身後。
厄德裡俄斯偏頭看她。她見到她眼中的幾許失神,便知道她是疲倦到甚至不覺寒冷,只是昏沉,越發關切。
“殿下若不介意,可先披我的衣服。”昆莉亞道,用那外套將厄德裡俄斯護住。她歉疚搖頭,輕聲答:“您穿著便是。您裡面的衣服太薄,我只是有些累了。”昆莉亞應:“您是勞累,更應注意。我同您體質不同,還請保重身體。”她聞言,便不再抗拒,對她笑笑,披上了衣服,輕聲道:“謝謝。”
那寬肩的袍搭在她身上,倒讓她像披了一件男人的服裝,顯得格外年輕,稚嫩。昆莉亞見厄德裡俄斯的鼻翼微動,眼神遙遠,心中思索,終是沉默。
厄德裡俄斯向前走了一步,城市的光彩微暗地照在她面上,引她出神。她長久凝視如今理應在她統治下的城市,之後回過身,昆莉亞護著她,二人沿著崖間古道向下;阿奈爾雷什文的海崖上,常有這般古老遺跡,似道是觀海用,其建造奇詭,卻誠似人力不為。足下是漆黑海原,情景壯美而危險,昆莉亞專心護送厄德裡俄斯,心中卻仍不免分心,想這山上的痕跡,確實像龍爪滑行而過,劃出的長痕,只是綴滿紫色花瓣,漸與周遭融為一體了……
厄德裡俄斯沒有說話。如常,她已非常累了,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昆莉亞引她下最後一級臺階,牢牢扶她。她沒有打擾她,只是陪著她,沿宮體已堅固的山路下行。厄德裡俄斯的政務繁重且複雜,許多她愛莫能助,所做只能護送她偶外出散心,再無其餘。她看年輕女子面上些許悵然,心中憐惜而同情,鐵劍搖晃,聲音似鈴聲,在花園中飄蕩。
“昆莉亞閣下,似乎這幾個月來精神較從前更好了,可是因為新職位更適合您些?”
她一愣,不料她先與她談話了,應道:“正是。臣原先就不善統攝意見,先前處司令一職時,常常事倍功半,力不從心,如今退回為管理分團的軍官,更能控制精力,發揮作用。”
厄德裡俄斯笑了笑,以手合衣領,轉頭同她道:“昆莉亞閣下太謙虛了。我知道你統領半個達彌斯提弗的軍隊,尤其和男兵交涉,必然繁忙,然每日精力充沛,使我自愧弗如。”她輕嘆:“有時,我也想要您這樣強壯的身體,但到底還是根底弱了些。”
“慢慢調理,定有起色……”她欲寬慰她,心中,卻不由擔憂了。幾月來,藥物一味接著一味,王女的身卻仍無顯著好轉,辦公途中暈厥倒地已至數起,眾人擔憂。醫生道是産後勞累過度,更傷了原先便不健壯的根本。維裡昂只嘆息,昆莉亞追問醫生如何改善——此非致命傷,如何如此叫人憂心?
“不是這樣的,昆莉亞。”他回頭使醫師離開,順道預祝其新年愉快:“祝您新年快樂,神授慈威。”
“尋常女性的身體不比‘鬣犬’,夫人,可以非常柔弱。”他同她解釋:“如果您記得迦林女王……我認為殿下幾繼承了她的體質。從她二十歲開始,每生一個孩子,眾人就要討論她早逝的可能性。不滿四十歲,她的葬禮似已成了註定——後來的事我們都知道……”
宮殿的紫花伴著二人一路下行。她走著,感身旁那具柔軟,無力的身體,聽鞋跟敲在路面上,心情沉重,繁花似星,卻分毫不令她歡欣。
“所以您的軍團……近來狀況如何呢?安多米揚卿雖有向我彙報,但她到底自己也繁忙,且您知道安多米揚卿,”她笑笑:“她對數字非常敏感,多提出要使居民更情願地交軍稅。但我想知道軍隊具體的情況——它的感覺。醫生希望我暫時不要去那樣充滿嘈雜,特別是武力的地方,道對我身體不好——我確實有些考慮,但心裡放不下這件事,可是近來精力實在太少,太忙了……唉!”
她嘆息,一口氣說了很長一段話,險些嗆到,猛烈咳嗽起來。
“原諒我……”她仍斷續道。昆莉亞心情複雜無比,替她拍著背。
她有什麼需要被原諒的呢?盡管厄德裡俄斯確實是很敏感的——她和維裡昂私下裡決定,在她的身體好轉前,盡可能地分擔多的政務,若可以,讓她像達彌斯提弗的婦人一樣,享受和孩子在一起的時光。但南部各個地方,各個城市的居民,信仰女神教,自願遷徙,或被驅趕,拖家帶口,滿心惶恐和不安湧向達彌斯提弗。往安置營的接見一場接著一場,各個城市的使節似無盡頭,使她幾不沾床。“您的下屬官員在驅逐人民,費雪,請您妥善教導他們!”她給達米安費雪寫信,回信總是妥善,迅速的:“定會處理,厄文。”有時帶著殷勤的禮物,但實際的功效遲遲不見。老人,幼兒,女人,男人,風塵僕僕,滿面愁容,都像期待母親的孩子一樣指望她的言語,承諾和關愛。她很少叫人失望,也最不願使人失望。而,從教會回來,就是關稅,商會,官員任命,迴圈不斷……是了。她苦澀地恍然大悟:她的身體怎麼會好呢?
這些人,這些事,在吃她的骨血!
“軍隊的事,我一會可以跟您慢慢說,但您答應我,一定好好照顧自己。”她痛心地說。厄德裡俄斯停了,抬頭望她,眼神閃爍,點綴淚水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