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彥
人如何表達親愛?談及此,許先敘述何為傳其情善的必要:此舉將原先孤獨分散的人聚合一處,由是千千萬不思議的換生悄然落下,在人眼不知,天道自明處,新生由此誕生。多奇妙那些天真爛漫的少女在精神的平穩不動中長成婦人,又從水性婦人的腹中,接連湧現許多潔白的卵。她們耐過不少苦痛,使這大地始終如願不停生息,不凡,其眼底那平鈍稚嫩的世初光彩,卻在歲月轉換間,從未換過。我見過一棵柳樹邊來去三代的婦女,自我取得‘聽神者’的稱號,得分些許傳自神惠的天地精華,壽數過長凡人數倍,又衣冠不改,至於有巧時三代婦女,年華各異,在那柳樹下並時將我認出,驚呼:聞彥!聞彥!你如何容顏不老,仍如此青春英俊?你如何冠服氣派,如富商堂皇,又比之更有神光?哎呀,哎呀,這是什麼——何以讓我心馳神往?我認為婦孺兒童,乃世上最淳樸,而愚笨,最純良,也貪婪之人,向來願與之相處,更增添對天道秩序的體會,既知,我也不脫這地上人身,與之作解道,這身體是我察會自然道理,修行而至,若你同我一般,機緣既得,不定也受此恩惠,有長生似此。那女童聞言,扯我衣袍,天真無知道:好!我也要修行,我也要修行!我不得阻止,任其打鬧,自知她不久便會將其忘。這女童又怎知何為天道,何為修行——何又為長生?孩童心性,自分凡常雲泥。那少婦,已長了些人智,不喧嘩急切,以那多情,馥郁的眼看我,輕聲問:聞彥,你們修行人,也可知道常人喜樂,得塵世夫妻家室?她同少女時,樣貌相似,以凡人見之,明眸善睞,婀娜多姿,當是河下的美女子之典型,英雄競相妻之,如今既作人婦人母,更多風韻,可見生活美滿幸福,但眼既觸我,鼻息既撫我,音聲既見我,我便知其含義。我們二人曾在柳橋邊隔船相見,她那時也這般望我,雙頰飛紅,眸中含情。我將手從她手指依稀的摸索中脫離,見她眼中的失落,微笑道:修行無禁法,只有因果。倘這因,不能結出人想要的果,那便不入,若緣法恰然,俗世修行,略無不可。我同她說,我見過郎君修行,帶娘子也一窺得天地幻境之妙,闔家美滿,誠是善事。這少婦聞言,沉默許久,眸光黯淡,背後,傳其母嘶啞聲音,已是肉將化土的年紀,最不見女子的外貌,也生了舊日非有之粗魯,我卻知曉,她仍是我當年見的那個多心,粗野的婦人,比自己的丈夫也不輸粗放——但女子到底是女子,非是外見,定了男女尊卑,而是那心性,想定如此。
塵世勞苦,塵世勞苦!若可脫塵世,哪管修行苦?但嫌凡心愚,難窺解脫道……唯願有來生,作男不作女,得生富貴家……
我微笑看她,道她至耄耋之年,終生些許領悟,卻仍遠矣。天道無情無仁,無富無貴,作此想,難入道,可是作繭自縛,苦海無邊,然,怎稱不自然,不輕松?但見這小童已忘卻渴望,老婦又吃手中瓜果,柳絮和美,此當婦孺生發,萬事生命之始,我亦曾從母腹中誕生,如土中生長的瓜果,只是人以我玉石,不知我只是格外眼耳用心,可聽自然道理。
“……幸福美滿,家庭歡樂,都不是你想要的果嗎,聞彥?”
我正理衣袍,正頭冠,欲告辭離,忽聽那婦人在我身後低喃,心中糾葛誠難忘。那你究竟想要什麼果,付出了什麼因?我不由搖頭,卻到底,難怪她淺薄,難怨她言愚。天造女子如此,又是我們的源,見此除親愛外,更有何想?我轉身願寬慰她,卻在見她時,忽記起她少女時,城中子弟為她寫的一首小詩,其中一句如此:
花船水曦潛黿望 ,為見玉女柳下行。
道是水中潛遊的大黿,為見她在柳下浣紗而破水來望。那年有花船為這古獸所襲,往來行人甚有被脫下水喪命,幸後來有通神的修道者求來東鄉神之力,好歹將其退去,但她在河邊行走,有時與那大黿對望,也不曾為之所擾,人以稱奇,作詩奉承,追求。我不知她最後究竟選擇了哪個追求者,只知她後來成婚生子,到如今。
她向我行禮,未及我開口,我可感她喉中的啜泣。
“感謝你的救命之恩,藺大人。”她攬著自己的女兒,向我道別:“我一向記著你,今後,也不會忘了你……”
我仍微笑。“我也記掛你。”我道。但我已不記得她的名字,只記得她常坐在那柳樹下,看著河中,似還在等那被我所退的大黿出水,來看她。
常言所道,常世所稱,女子的心性更混沌些,最受塵世諸苦,又少靈光,不得解脫。凡廣陸上下萬年,以女身聽神之事,古來未聞。然凡世得和平繁榮,便有中府灑落金黃神威,輻射四方,無論男女,貧弱或老少,由是喀朗大神對普天生靈一視同仁,特為關愛弱女幼子。我那時既已得出入中府神國,自然承大神意願,每回東鄉,必察知族內婦孺狀況,細明有否強男霸淩,夫妻不睦,兄弟鬩牆之事。得幸,天眷顧我雖多時遠遊四處,方是我乃族長時,我族生丁興旺,繁榮興盛,男女老少,每至我歸家,當歡宴數日,以我為榮。我亦不推辭,因平日向在天人交彙處,難得察覺凡俗生活,知其往來情態,歸家之時,正逢四處張望,心趣得滿。
塵世不似修行之野,繁花錦簇,喧嘩不斷,少見孤獨,亦不若天地吐息,浩瀚公正,廣邈無情,春光燦爛,桃李芳菲時,無處不親,無處不愛,六鄰八鄉,歡聚相扶。杯中美酒引人醉,風光和煦融鐵心,我常在宴中坐數日,看眾人歡慶,至於不注意我的地步,只我以平日侍奉神意的慣常,觀照他們生息的痕跡。
如今,我之老宅,已付火不言,那花宴的庭院,卻始終留我心間,已是三千二百年 ,那時忽萌我心中的領悟,如今也不減。我忽悟長生於人無用,恐因為凡人命數幾何,到底似若蜉蝣,耳聾目盲,為天地幻境所欺瞞,朝生暮死,一日之內而已。我耳中紛紜,聽其愛語,終能一笑。
其道親愛,實則自愛,其與人遊,終為物亂。如是觀之,後來諸事,實乃天定。天道蒼茫,我已聆之盡生,仍不能解,惶恐大幸。
數年後我便辭去家主之位,交與倚泉。他是族內有靈之人,心性難量,卻遲遲戀世,不願隨同,我此舉,亦為督促他,舍棄塵緣。他個性單純,自難量塵世冗雜,然恐為一念,始終堅持,不論勞苦。
他後來也同我一道,在野修行,因其妻死於難産。我回東鄉迎接,見他在棺上痛哭,不願離去。這尚是他入封魂棺前,我最後一次見他哭泣。我對此印象深刻,因在凡人間,他所言,是我聽過最深刻的愛語。
你受了多少苦——倘能緩解你的難,讓我做什麼都願意!
對你的苦,我無能為力,甚至憎恨上天——這倒是有氣概!倚泉便是這樣的人。他後來隨我修行,對自己的痛苦,未有任何怨言,只是每想起妻子,仍默默流淚,我以為奇,故念如今。
長生之苦,無以兩擔,這也是天命,他後來必是懂得了,始終協助我,莫有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