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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境況,放在任何時候,任何人身前,恐怕都要得一句,‘癲狂’,大可轉身離去,撕毀這時間運作的條約——但他偏偏做不到。他下了車,聽那年輕男人在背後叫他:父親。他猶疑著回頭,心中酸澀念著:這孩子不過是個荒唐的幻象,投他所好而生,但身體便是執拗地想得到答案,聽見聲音,看見那日思夜想的面影,尤其是想用他這總是不及的力量,為圓滿那不切實願望地去安慰孩子聲音中的不安動蕩;多少年都是如此!他的身體僵硬著,眼卻看向了那年輕人,頭輕輕點著,就像個沉默而關切的父親。
“你在這和他在一起就好,沒有危險。”他幹澀道:“我去前面看情況,應該是官兵查關。”
那年輕男人有片刻遲疑,繼而伸手向他。
“小心,爸爸……”他輕聲道。
他轉過頭,動作唐突……否則無法控制面上的表情。他的五官輕輕糾結起來,像忍著眼淚。
“噢,佔有慾……佔有慾……”那‘朋友’笑著。他充耳不聞,握緊拳,心跳鼓動劇烈,內裡充斥酸楚。那年輕男人說話時喉結清晰滾動,嗓音低沉,但那語氣和神態,分明就是他的個孩子!
我的克倫索恩。他回憶兒子早熟而敏感的神情,充斥恐懼和憂愁的生活,慚愧歉疚誠難訴說,只能憑行動的效力總無差錯地向前去,讓堅硬,已和疲勞融為一體的身體帶他跋涉時間之中。
“讓我們過去!我們的家人還在那邊……”
林間的灰暗忽被陣熾烈的火色驅了幹淨,隨之而來是風中的木炭味,灼熱嗆人。四周有間歇不斷的咳嗽,高叫和哭喊聲,他抬手捂住唇以防喉嗓損傷,心中預感越發沉重,感官也愈奇怪——他放下袖子,因感手臂上仍帶龍鱗,氣力雖不比全盛時,也恰如其分有那‘龍心’之力,然不知原因為何,他似在冥濛之中憑某種感官,大抵以人之身心在行動,仿深感肉身的限制。
“讓讓……別擋路!”
他閃身使一匹馬透過,火光照亮兩者之間揚起的塵土,亦點亮馬上人焦急的面容。這是個中年男人,他既已過,身後更帶類似人群無數,皆如見惡鬼,衣袍淩亂,即使見他這個行人也迎面沖來,幸他能閃身而讓。他眉頭緊蹙,沙石飛騰間,更聽眾人口中狂亂:
“……他來了!”
“藍山的叛軍……!”
他眨眼,在亂馬奔流的躲閃中亦不免對此錯愕:現在,人的數量多了,光照又明亮,他竟發現這些人雖四肢大體與他見過的人無異,面容特徵竟是他從未見過的!他抬頭見這些騎手多是中年男子,似全無家眷,面蓄鬍須,稜角之堅硬讓他感詭譎。當在現實中,他除在納希塔尼舍見過些生活方式極其閉塞村落的人有此類特徵,西部的任何部分都是見所未見。這幻境似在他不察覺的時候深入到了一個全新的層次——他和一騎手對上眼,彼此眼中都有那真實的錯愕,像見到此前不知的事物——他脊背發寒,從未有知,因這寒冷來從生死威脅,而更有幽深。
他感心中有個蒙紗的空洞在呢喃他尚沒有能力想象的答案;這幻景的虛無在至於深邃時帶來了——真實。他騰身至林木中,看一披甲計程車兵匆忙奔過,面色惶恐,聲音撕裂,回蕩林中:
“他來了!”
這是個逃兵。他在叢林中看著,手撫樹木,心中因驚詫而空白。足夠多的經驗告訴他前方發生了什麼,同樣這士兵身上的氣息飄蕩在他鼻中,就告訴了戰況的慘烈。他所屬的軍隊幾已全軍覆沒,而他垂目,發現那士兵滲血的右手上緊握的竟是面旗幟,道他是個掌旗手,斷旌而逃。那逃兵,面上不是沒有愧疚,淚流滿面,他見之痛心,只更驚訝於他面上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來了……”
他見那士兵,趔趄拖行,神智恍惚,聲音撕裂喉頭,對夜空恍惚地啼血:
“……唯乍來了!”
火光依次落滅,黑暗重歸林間,那士兵的聲音更大,似恍惚回到戰場,傳達號令:
“唯乍的軍隊……已攻入‘中府’!”他步履蹣跚,張開雙臂,旗幟滑落,展開時露出全身,竟是面金色的蛇旗——他見此驚訝萬分,因此旗幟與兩千年前米涅斯蒙的白王軍旗幾模樣一致,只是色彩是黃金般璀璨。這難道不可能是夢的置換?
他身體一動,從林間抬身,瞳孔睜大——不!
他能感到——這不是同一面旗幟。他的心因此劇烈顫抖;那士兵身下蜿蜒著血河,致命損傷從缺口中流出生命的淨水,因使他無法站立,像循著空中盤旋群鷹軌跡般,張開雙臂,在原處繞著圈,聲音愈發渙散,卻尖銳悽厲:
“喀朗大神——不在宮中——”他高喊道,口中出血,哽咽堵塞,幾次重複:“喀朗大神——不見蹤影——”
他跪倒在地,趴在那面旗幟上,雙手緊握它的金絲紋理,生命最末,像個孩童樣哭泣:“喀朗大神拋棄了我們……”
他蜷縮身體,生命流逝,無法嚎啕,痛苦嗚咽:“請您救救我們,喀朗大神……請您救救我們……”
——他看著,忽感眼眶灼熱;這情景使他心肝酸澀,痛苦的沖動壓倒了他的理智。他幾忘了這是場幻覺,而他自己遠說不上安全——他幾乎忘記了他自己,從林中閃身上前,劃開手腕向那士兵去。
“孩子……”他焦急道。火光依次熄滅,周圍似黯淡的火圈,他抱起那士兵,托起他漸無力的頭顱。黑血從手臂上蜿蜒下落,落進黑暗之中,最後的火光中,他看那士兵模樣和他,和他們——蘭德克黛因的男人有截然不同面骨的面容轉向他。那黯淡的眸和他的眼對上了。他露出微笑,欲撫慰他在死亡前的痛苦,只在那——最後的剎那——被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