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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地上拖起徘思文無頭的屍體,另一隻手環著她的頭顱,像託著一頂鋼盔。她將屍體送到室外,庭院內碎裂的花瓣濕潤,不斷地撫在她面上。她疲倦而虛弱,備受心苦折磨,再踏出這間浴室外恍如隔世,聞到這清新,滲雨的花香;風仍殘留幾許,吹動身後的木門,露臺外的陽光為此隔斷閃爍,她身前那花園由於整個日夜的風吹雨淋仍保持著幽暗寒冷的情態,被身後大殿的主體,隔絕了那夢幻的彩日。她粗糙濃密的碎發接連不斷地粘附在眼前,手中,頭顱和身體都不再滲血,她回頭看去,唯見輕薄蝶翼似的光,不真實地漂浮在眼前。
“……您傷得重嗎,阿帕多蒙閣下?”她僵硬低頭,沙啞問那坐在地上的男子。灰藍色地磚上沾著他的血和被砍斷的銀發;他抬頭對她微笑,搖頭。“不。”他輕聲道:“只砍在手臂上,幸好有您,昆莉亞閣下。”他的眼掃過她手中拖曳的身體,金色的眼珠平淡而清明,掠過其上,又移開了。他起身,扶著手臂,對她道:“您可以進去,陪著王女……我找人來處理她的屍首,通知她的家人……”
屍體如今躺在地面上,顯平靜而安寧;她的心卻堅硬麻木。“您知道她的來歷嗎,阿帕多蒙閣下?她這樣做的原因?”她沙啞道。他搖頭,而她沒有再問更多,面上遍佈灰暗。她重新跨入屋內,闔上房門,將那屍體和潮濕關在外界,好使內裡充盈著正午太陽的暖香;一道透亮的光柱散漂浮熱氣,從池中映到她面前,她抬起頭,見到海上日光之景,那光彩點亮她的眼,如此她就知道——她將那屍體移出去,不是為了攻擊者的體面,她揮刀的手也未有絲毫猶豫。她會斬斷那縷性命,無論來人是誰,不帶絲毫關心,就好像那跳動的心不能和她如今在池水中聽見的微弱波動相比。她看見,她的一頭黑發披灑在赤裸的肩上,從後落下視線,可見那豐腴的雙乳間捧起的稀疏,柔軟的小頭顱。沒有任何聲音!只有潺潺的水聲標著熱泉湧出,而她自己這顆平庸憨厚的戰士之心,在胸膛裡劇烈跳著,她的嘴唇和步伐都在顫抖,朝著自己遺放在池邊的鐵劍去,婦人——如今她該這樣稱呼她年輕的主君了——輕微的呼吸,嬰孩小巧肺部的顫動都在損耗她鋼鐵般身軀。當她距那水池還有一步時她終於踉蹌俯身,而婦人聞身抬手,如是那嬰孩的面孔,浮現她面前。
久久被等待的孩子!怎麼不是呢?就連她的心都為這藍綠色,穿透性,奇異光彩而酸澀;為何這幽深的翠綠漂浮在無邊的海藍中,如那夢淵般?她想伸手,用她沉重染血的手去撫摸這孩子的面頰。它看上去瘦小,脆弱而不真切,面上起皺,雙頰蒼白泛藍,像隨時都有危險般,但嬰兒那雙碩大的眼平靜地睜著,令她驚愕。她若在與一個平輩對視,而一切話語在出口前就被理解。
“……她不願吃乳汁。”時間凝固間,母親抬起了頭,用疲倦而溫柔的眼神望她,言語中的情形似應是引人擔憂的,但聲音傳響在室內的水面之間,顯平靜。她卻慌亂了,手足無措,躬身道:“不願麼?這是個問題,殿下,我應為您找醫生來……”她太集中憂心於當下將方才言語中被久久討論,憂愁和期待的部分忽略了,就要重新出門去尋阿帕多蒙,厄德裡俄斯輕笑著阻止了她,指尖溫水滴落。她低下頭,見這新作母親女人懷中的嬰兒,轉動那擴散,混合著水樹之色的眼睛,追母親手中的水珠。“沒事。”她柔聲說,聲音中透露著極大的滿足,作為她的軍官,此前從未見過——她是個對衣食住行的任何方面都沒有嗜好的女人,但在這抬手的瞬間,她從她面上發現那絲任何縱欲者都甘拜下風的喜悅,且這享用是漫長的。“您瞧,昆莉亞。”她的聲音甜美動人,將那泛白的嘴唇,輕柔地靠在嬰兒的額頭上。孩子的眼仍睜著,看向天頂,看向水面,看向一切,最後,看向她。
“她在觀察。”厄德裡俄斯道。突然之間,軍官變得比先前更茫然。在這個房間內,她感到她是多餘的,介入了這個私密的瞬間。嬰兒出生時會做什麼?她探訪過一些婦人,她們告訴她,孩子會哭。但這孩子很安靜。它是否應該自行哺養自己,她不知道。她站在浴池背後,拘謹地,看厄德裡俄斯將嬰兒輕放在自己胸前。她光滑而奢華的長發像水簾落在那嬰兒裸露,瘦小的身上,她的手託著它的頭顱,眼深沉而柔和地注視它。
“安鉑。”王女輕喃道,以手逗弄嬰兒的臉頰,被回應以這發皺小面孔審視的眼神。它既不哭,也不打鬧,在她發愣時,軍軍官想到,這孩子似是恰如其分地做著一些,倘若某個老靈魂被困在了這具早産虛弱的身體裡會做的事,蜷縮,冷靜,不要弄傷了自己。為什麼不是呢如果知道怎麼耐餓,有什麼必要哀哀嚎哭止住空虛,知曉如何呼吸,也不必笨拙地嚎啕。簡直好似——這孩子無法被某種規則控制般!不像她見到過的小羊,出生就要喝奶,喝奶後安睡,安睡後長大,初夏過了,秋天過了,就死去,或者,生下另一隻小羊……自然這種簡單,淳樸而殘忍的法則無法編織它,於是,它既不哭泣,也不吵鬧,只是看著。
但它能抗拒一切嗎?
“——安鉑,是嗎,殿下?”她猛然回神,過去的記憶,像她曾經瘦小的身體般從納希塔尼舍翠綠,金黃的山林間消逝,只給她留下些寒冷的感覺,為此,她不得不顫抖地俯身,雙手壓在浴池邊,面上露著感人而瑟縮的微笑。
“安鉑,就是小殿下的名字?”汗水滑下她的鼻尖,她垂頭看向那孩子,但更見到婦人仍隆起的柔軟腹部,膨大的乳暈浮在水上。她感到如此天旋地轉的壓力,很慢地,才注意到這孩子並攏的兩條小腿。“……您的孩子是個公主,殿下。”她帶著真誠的喜悅和幾乎難以抑制的膽寒說出這個她其實已告訴她的事實,換來婦人面上微笑的弧度。
“是的。”母親的手指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滑過孩子的面頰;她的觸控和溫度,她的黑暗和肌膚將嬰兒冷靜的藍綠色眼瞳包圍,而有什麼事,在她眼中,就變了。她俯身在那,無法做任何事,只看著,見那嬰孩面部的紋理隨母親修長五指的撫摸變化;那些重量,色彩和呼喚,道,安鉑,安鉑,安鉑,我的寶貝,逡巡在她持有的這雙神秘瞳孔邊,擠壓著它奇異的古老和智慧。軍官的眼睜大了,見這孩子掙紮——她好像聽見她在說,不!她好像在爭奪那失去的自由。
“噢,王女殿下,小殿下似乎不怎麼舒服……”她顫抖道。那藍綠色的眼睛眨著,面板泛起褶皺,就在這瞬間——她差點沒能扶住石作的浴池,身體踉蹌,那孩子的平靜崩塌——她被捉住了。
昆莉亞,達彌斯提弗的總司令跌倒在地,聽著著響亮而心碎的哭聲。“啊,我的寶寶。我的寶寶。”她母親說,將她抱在胸前,使她靠近她的□□。她好像做了最後一次抗爭,拒絕那力量,但她母親耐心而深刻的撫慰——正是此物,她翠綠眼眸在空氣中的航道,使那嬰兒皺著絕不能稱得上美好的小臉,最終屈服,失敗了。她張開嘴,含住母親的右乳,哭聲因此含糊,只有吮吸乳汁的聲音響得平靜而不清晰。她年輕的母親,在這個瞬間散發出絕對勝利姿態,但極為恬淡平和,因她的勝利來得如此自然,像那頂桂冠自始至終就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如此她的獲勝每一絲都轉化為濕潤側臉中透露出的慈愛和秀美,其含愛的綠目在這間如今被海上的日光普照的房中,殘存著最後一絲幽影的神秘。露臺外,天已完全亮了,海波卷浮中回蕩磊落明亮的旋律。她倒在那日光的倒影上,撐在水中,聞屋中仍留的殘香,直到門再度被推開。
她回過頭,見阿帕多蒙站在門廊處,已換上新衣,複雜,有幾分瑟縮,卻同她一般,難掩觸動,幾像想流淚般開口道,不複平日的冷靜。
“——您的孩子,這麼看,已平安,順利地降生了,王女殿下……”他的手臂上仍有紫紅色的血痕,見她哺乳的場景,如此優美而私密,散發著對人來說太劇烈的魔力象徵,而他誠然是聰慧而謙遜的,此時不再將她看成一位需觀察照料的病人,身體在他的眼下不得不受醫者仁慈卻千人一面的審視,而在她的神聖前俯身,將自己當作了她的臣民。他沒有走近,垂下目光,屈膝跪地,謙卑道:“——您已為小殿下取了名字麼?”
厄德裡俄斯,側面對著二人,用黑發裹身,摩挲那嬰孩的頭顱。
“取好了。”她柔聲道:“我會叫我的孩子,安伯萊麗雅。”
她們兩人沒有回話,處在某種恍惚中;母親為她取好的名字似從一開始就說著,她已知道這孩子會是個女兒,厄德裡俄斯向來對王者之命的說法抱著柔和寬宥的不贊成,如今這個五音名,在未來顯現前就閃爍著如此姿態,又是否是令眾人困惑的謎題?
“……這名字聽起來很氣派,王女殿下。”她聽見她自己的聲音顫抖,也可見阿帕多蒙的面孔有恍惚:“恕臣,對古梅伊森語的不瞭解,這名字,或該有如何含義?”
年輕的母親微笑,懷抱那嬰兒,她若目視遠處。日光使其身姿透亮,她的目光,卻是向遠處去了。
“被等待的人。”她輕聲道,不曾說,誰等待著她。
“被等待的孩子。”阿帕多蒙低聲道,她露出笑容,垂目應道:“是的……但所有人都是神的孩子。您同意麼呢,阿帕多蒙閣下?”
他艱難點頭,從地上站起,眼閉上,不敢看王女赤裸的身體。昆莉亞凝視他,見他虛浮地轉身,拉開了門。
“鳴鐘——奏樂——”他抬高聲音,對陽光中道:“厄德裡俄斯王女的孩子已平安降生——”
震悚傳下她的脊背;她聽見屋外的奔跑和沸騰,催動她的身體。在她自己可意識之前,她已握住了劍;她的身體知道何處在召喚。
“通知全城,讓逆反之人,攻向達彌斯提弗的敵人都能聽到!”醫生道:“安伯萊麗雅公主於此刻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