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風塵綿延萬里,漫無邊界,在遙遠處與天際相接。一輪昏暗的紅日無力地懸在天邊,另一邊的圓月正在緩緩升起。
身前落日之下的黃沙閃爍著點點金光、殷紅如血,身後的月色普照之下,卻是黃沙如雪、清麗動人。大漠上行人的心緒一如這陰陽兩隔的萬里黃沙,時而淒涼,時而熾熱。
一隻載著中原天子詔書和使節的駝隊正在黃沙上慢慢行走,使節的駝隊之後,是另一隻滿載貨物的商隊。數年前歸義軍節度使曹議金身死之後,其長子曹元德與近旁的甘州回鶻順滑可汗交好,又一齊遣使往中原,請求了天子冊封。
石敬瑭並未忽視這遠在沙州的納貢者,亦是以禮相待,有來有往,派了使節帶著自己的冊封詔書千里迢迢去往沙州。同時中原亦有商隊相隨,借朝廷出使之機探查西域風土人情。
駝鈴在大漠中聲聲迴響,給了隊伍一點點活力,夜幕漸漸降臨了下來。
老者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酒,嘆息道:“我們上路,恐怕有七八個月了吧?”
另一隻駱駝上一個年輕兵士應道:“走了七八個月,才走到甘州地界。過了甘州地界,才是沙州歸義軍的地界,那個鬼地方可真他孃的是遠。”
老者呵呵笑道:“你個沒見過世面的娃娃懂什麼?沙州就算是遠?對於以前的大唐來說,沙州可什麼都算不得。”
年輕兵士不屑道:“老伯,我看你頂多了六七十歲,哪裡見過以前的大唐?”
老者笑而不答,反而問道:“你知道老朽一把年紀,隨軍去西域幹什麼?”
“你也要去見歸義軍?說起來歸義軍孤懸塞外九十多年,我可都有點佩服了。”那年輕兵士道。
老者望向更遠的西方,眼神中忽地流出許多光彩,緩緩說道:“老朽不但要到沙州歸義軍,還想要去更遠的地方。我要去到碎葉城,去到疏勒,去到龜茲,去到于闐,去看看我祖輩們灑過熱血的地方!”
“碎葉城?那是什麼地方?”年輕兵士好奇道。
老者不禁慷慨陳詞道:“那是大唐最遙遠的地方,安西四鎮,大唐北庭,何等的榮耀!”
他說罷復又嘆口氣道:“若是在以往的大唐盛世,使者從長安出發,哪怕是到最遠的安西四鎮,一路走官道也不過半年之內的功夫。可如今中原大亂,西域隔絕,單是籌措出使就用了大半年時間,一路上又要過各處關隘,所見都是亂軍、流民,我們才走到甘州,就比我祖輩到達安西走得還久。”
那小兵心想唐亡已有三十多年,老者哪裡能見過盛世模樣?不禁暗暗哂笑,只當他是在吹牛,不想再理會。
“老伯伯,你說……你的祖輩曾去過安西?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一個輕柔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入耳中,老者回頭看去,卻見一個身材嬌小的姑娘裹著頭巾,戴著厚厚的面紗,正騎著駱駝跟在隊尾。
老者放慢駱駝,和那姑娘並肩而行,向她微笑道:“小姑娘,老伯我也沒去過安西,這個問題實在回答不上來。”
“那你為什麼一定要去安西?是為了看看你先祖們生活過的地方嗎?”姑娘好奇道。
老者緩緩講述道:“這是我家中世代流傳下來的囑託:有生之年,必須要帶上家鄉的美酒和中原的錢幣,去到安西祭拜曾經的安西唐軍。奈何西域斷絕,我祖父終其一生未能如願,便傳給了我父親,我父早死,又將使命寄託在我身上。如今老朽自覺命不久矣,終於有中原人要去西域,我就是拼上性命,也要去到安西看看不可。”
說罷他指指前面的商隊中的一輛車,笑道:“看見了嗎?那就是老朽散盡家財換得的一車美酒和銅錢。”
姑娘仍十分疑惑,問道:“你們為什麼一定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又為什麼要將銅錢帶過去?”
老者答道:“姑娘這便有所不知了,我先與姑娘講一個故事吧。當年安史之亂後,吐蕃人趁亂侵佔我西域領土,賴有我大唐汾陽王之侄郭昕統領安西四鎮,率領安西鐵軍堅守四十年不曾相讓。萬里孤城,最後兵士們皆成白髮,也無一人願將大唐的領土拱手讓人!”
老者越講,便越發慷慨激昂,這姑娘也聽得十分感動,連忙問老者道:“那後來呢?”
老者繼續道:“將士們為國盡忠,死而無悔!奈何一守四十餘年,家鄉杳無音訊,於是他們每人寫下了家書,交給了一個人,託付他將家書帶回。”
姑娘猜測道:“莫非那個人,就是老伯你的先祖?”
老者答應道:“沒錯,那個拿著眾將士家書回來的人,就是我的高祖父。他歷經千難萬險回到中原,受到了天子接見,而當他帶著大唐天子賞賜的軍餉和美酒,再次踏上西域之行時,他得知安西四鎮已經全部陷落了!那些白髮蒼蒼的將士們,再也沒機會見到中原的錢幣,喝到家鄉的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