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遠被故事觸碰到了心底柔軟處,接話道:“和姊姊說得分毫不差,自我有記憶開始,就在師父門下由他撫養。這十幾年來,我常常做同一個噩夢,我反反覆覆地夢見一彎新月、一片火海和一片槐樹林,在那個夢裡的一切都是那麼恍惚,而我則什麼也不能做。”
聶寒舒口氣道:“爹回來以後,娘汙衊是三姨娘偷走了你、還放火害了你娘。可我從侍女口中聽到的分明不是這樣一個故事,我想要說出來卻被我娘鎖進了屋中,連餓了四天之後我不敢再說,同時也不想再和爹孃說一個字。”
“如今想來,或許爹早就看透了孃的謊言罷,可是事情既然發生,他也暗暗和我娘妥協。我孃家世顯赫,能帶給他的比你這個兒子要多得多。”
聶遠此時多希望是在聽一個說書人的故事,然而主人公卻偏偏是他自己。他瞭望四周,彷彿看見一幕幕在這庭院中重演,悲愴道:“後來發生的事情,恐怕……”
聶寒應道:“那是你被帶走後四年,也就是距今十五年前發生的事情。那時爹已經降了李存勖,仍在洛陽城裡做他那囂張跋扈的軍侯,可李存勖從來沒有對他放心過。”
“終於在十五年前的一個雨夜,一夥殺手趁著夜黑風高,將……”說到這時,聶寒的聲音不住顫抖,眼神中浮現出難以遮掩的驚懼,“將軍侯府上下全部滅口,那天只剩下我一人恰巧在外,苟活了下來。”
聶遠有如中了一個晴天霹靂,怔怔說不出話。過得半晌,他強自冷靜下來,心想道:“寒鴉能堂而皇之殺我父,必是得了朝廷暗許,想來多半就是朝廷所派。只可惜我父既已不忠,又不能明哲保身,以至大禍。”
這時一個念頭忽地如閃電般在腦中出現,聶遠想起黑袍劍客那時在秋水閣說到一半的話:“那是十五年前的一樁任務。”
“姊姊,那殺手……是不是一個穿黑袍的劍客?”聶遠不由聲音顫抖道。
聶寒眼角又滑下一滴眼淚,默默點了點頭,聶遠霎時只覺天旋地轉。
聶遠追問道:“所以姊姊從去年梧桐酒肆那時起,就是在追尋黑袍劍客報仇,是麼?”
聶寒答道:“沒錯,滅門之後我孤身一人流落江湖,走投無路之時,被一個神秘的男人所救。他自稱飲雪樓主,除我之外另有兩個徒兒,一個喚作蕭雨玫,一個是他自己的女兒。”
聶遠聽見蕭雨玫這三字,心中猛地一顫,想道:“蕭堂主說她有一個師妹,那便是現在的飲雪樓主了,而她應當將就是姊姊口中那個飲雪樓主的女兒。”
聶寒繼續說道:“他將我收入門下之後,始終將我當作親生女兒,從未有過任何無禮之舉。他確實是一個謙謙君子,亦是我命中的貴人。”
“那他如今?”聶遠問道。
“他八年前就已去世了。”聶寒落寞地說道,“臨終之前,他告訴我們他的武功傳自於他的母親,其中最厲害的輕功、刺殺和點穴三門神功都已分別傳授給我三人,最後的遺憾只剩下他至死未能再見消失已久的母親一面。”
“我從那時學成出師,只願報仇,不要恩師的一絲饋贈。恩師將醉花堂留給了蕭師姊,她雖然是我師姊,但實際上小我幾歲,武功確實精妙無比。恩師死後,他的親生女兒接過了他的飲雪樓,江湖人稱‘飲雪樓主’。”
聶遠這才隱約記起,當初在荒山寺廟中,師父頡跌博曾問起上一任飲雪樓主,那時飲雪樓主說了一聲:“家父早已過世。”
說到這時,聶寒緊蹙眉頭,顯現出一副糾結的神態道:“每當我在江湖上提起爹,他們都說爹是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即使是被寒鴉所殺,也算是為民除害。可不管怎麼說,寒鴉殺我全家,我怎能不去報仇?”
聶遠對寒鴉的痛恨陡然上升了一層,又聽聶寒無奈地說道:“但我絕不是那黑袍劍客的對手,更不是他背後之人的對手。這些年來,我就如此一直活在了痛苦和流浪中……”
聶遠想起黑袍客叛逃寒鴉以來頹喪的模樣,知道他在寒鴉中時也是奉命行事,或許也正是厭倦了殺戮,才放過了聶寒。
那故事中的恩恩怨怨,有許多都已沒了盡頭。不共戴天的殺父之仇,聶遠也不知該算在誰的頭上,是黑袍客、滅魄還是皇帝?亦或是他命中罪有應得?
聶遠痛苦地閉上了雙眼,想來想去,終於狠狠一握拳道:“縱然父親生前有天大的罪孽,也輪不到寒鴉來審判。姊姊,這滅門大仇,又怎能落在你一人身上?”
聶遠決然要為他們姊弟報血海深仇,聶寒不但不欣喜,反而從眼神中流露出更深邃的憂傷。過了半晌,竟緩緩說道:“姊姊已經陷入仇恨的網中,無法掙脫了。可阿遠,你還有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