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學後的第二個星期六,我回家了。
星期六下午上了兩節課之後,我與幾個同學結伴上了路。下面的兩節課是自習課,可以不上的。我的路程最遠,一路上同伴一個一個減少,最後只剩我自己了。天色漸黑,我孤零零地趕著路。路旁田野上潮溼的暮氣彌散著,帶著那種秋季特有的芬芳。
我望見自己的小村莊時天已完全黑了。將至村頭,我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村口,模模糊糊的。我認出來那是母親。
我的眼睛忽地溼潤了。我緊蹬了幾下車子,到了母親身前,叫了一聲“媽”,跳下車來。
媽媽迎上來,說:“靈兒,怎麼這麼晚?”
我說:“路太遠了,幾個同學裡我最遠。”
我聽到媽媽鬆了一口氣,好像懸了好久的心才放下來。
媽媽說:“往後可不能這樣晚。女孩子家,趕路可不能落晚。”
我點點頭,推著車子跟媽媽往家裡走。
村裡的小街暗暗的,街邊人家的燈火透過來。
媽媽想了想,說:“靈兒,越往後天就越短了。”
我說:“以後我可以星期天上午回家來,下午再趕回學校去。”
媽媽說:“那你會吃不消的。”
我說:“不怕,累了,歇一天就恢復了。總比讓您擔心強,天這麼黑了,您還在村口等我。”我說到這裡,鼻子有些酸。
到了家裡,媽媽早已經將晚飯做好啦。我累了,也餓了。媽媽讓我坐在桌前不要動,她將飯菜一樣一樣端上來,全是我平時最愛吃的。今天媽媽還破例買了半斤肉。
吃著飯,媽媽問:“在學校好嗎?”
我說:“挺好的,跟同學們也熟起來了。”
媽媽又問:“陳老師呢?”
我說:“陳老師當然好。”頓了頓,又說,“不過,我們沒怎麼……”我選擇了一下詞句,說,“沒怎麼接觸。我們還不熟。一天中除了上課,難得見到他。”
媽媽聽了點點頭,往我碗裡夾著菜。
媽媽說:“陳老師是世上難得的好人。將來你念出書來,有了出息,別忘了報答人家。”
我沉默著。不知為什麼,母女兩個一談到這個話題,媽媽總是說將來得報答人家,而我對此總是沉默。每當此時在我的心裡總是形不成一種“報答”的心情。這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是一個極為敏感的女孩子,平時別人對我稍稍好一點,我都會在心裡很感激很感激。可是為什麼他給了我一生中這麼重大的幫助,我的心裡反而沒有那種應該“念念不忘”的報答的心情呢?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之所以從未存過所謂“報答”的心念,因為我從最初一見到他時,在潛意識裡就明白了自己一生中與這個人的特殊的關聯。
好像在我看見他的第一眼時,在我心靈的最深處,就有了那種說不出的特殊的親近。假如我如常人那樣“心存報答”,卻反而說明我與他有距離。
從我看見他的第一眼時起嗎?是的,至少也是從我認識他的第一天起,從她坐在我的小房間的炕沿上,坐在我的小書桌旁,從他撫摸著我的天球時起,我就對他有了那種特殊的親近。那是一個女孩子在感到這個人與自己的一生有著這種說不出的特殊的關聯之後才有的特殊的親近。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