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華和淑英談了兩句話,翠環拿著一個紅紙包走進來。她把紙包遞給淑華,帶笑說:“三小姐,這是我們老爺、太太給你的。”淑華接過紙包,並不拆開看,便把它揣在懷裡,一面客氣地對翠環說:“你過去說我給三老爺、三太太道謝。”“是,我就去說,”翠環答應道。但是她還站在淑華的面前,解釋地說:“這裡頭是四塊錢。我看見太太封的。”“你這樣說是不是要三小姐晚上請你消夜?”淑英問道。
“不曉得三小姐肯不肯?”翠環望著淑華含笑道。
“好,今下午就算我請客。我自己拿出錢來,”淑華爽快地答道。“橫豎這頓早面不是我出錢的。好容易今天把蕙表姐請來了,芸表姐、琴姐她們都來耍。喊我請客,我也情願。……”淑貞忽然揭了門簾進來。她臉上濃施脂粉,也穿著一身新衣服。她看見淑華坐在房裡,便驚喜地說:“三姐,你到媽屋裡去的時候,我剛剛起來在梳頭。後來我到處找你,都找不到。我看見堂屋裡頭蠟燭還在燃。我想你多半敬過神到二姐屋裡去了。你果然在這兒。給你拜生。”她說完便對著淑華拜了拜,又摸出一個紅紙包遞給淑華,一面還說:“這兒兩塊錢,媽給你的。”淑華還了禮,接過紙包,感謝地說:“你回去替我向五嬸道謝,”過後又邀請道:“今天請你到我們屋裡吃早面。”“那麼今下午我們打夥請你,好不好?”淑貞說。
“不,我已經說定了。今下午算是我真正請客。等一會兒吃麵,不是吃我的,我又不出錢,”淑華喜氣洋洋地說。
這天又是淑英、淑華們的祖母的生忌,依照高家的規矩要擺早供,所以琴和她的母親上午便來了。她們來時,淑英們還在後面房裡閒談,等綺霞去報了信,這三姊妹才一起出去迎接她們的琴表姐。
這時離“擺供”的時間很近,堂屋裡每把椅子都鋪上了椅帔,供桌上也換了新的桌幔兩把椅子已經安設,杯筷也已擺好。一些人聚在堂屋裡。男和女分立在左右兩邊。琴和張太太就立在右面一堆人中。淑英三姊妹進了堂屋,過去給她們行了禮。張太太跟克明、覺新兩人講話,淑英姊妹便圍著琴親熱地問長問短。人繼續地來,後來連克安和克定也出現了。蘇福、袁成兩個僕人端進菜碗,克明、克安兩人接過放到供桌上去。四碗菜,兩碗麵,這是高家的老規矩。菜放好,再燃燭焚香,然後由克明執壺在那兩個銀的小酒杯裡斟滿了紹興酒。於是由周氏開始,眾人依著長幼的次序輪流到拜墊前面去磕頭。磕了三次頭算是禮畢,燒了黃表,眾人便散開了。
左上房的飯廳裡座位已經安好了。琴和張太太被淑華邀去吃麵,加上淑英三姊妹和周氏、覺新、覺民一共是八個人,恰好坐滿一桌。近幾個月來這間屋子裡很少有過這樣的熱鬧。
覺新看見大家有說有笑,也頗為高興。他們吃完,淑華又打發綺霞去招呼了翠環、倩兒、春蘭來,再加上這一房的女傭黃媽、何嫂、張嫂,一共七個人熱熱鬧鬧地吃著。淑華很感興趣地在旁邊看,她還時常含笑地勸她們多吃,等到她們吃飽了給她道謝時,她卻有點不好意思地逃開了。
下午三點鐘光景,周老太太、陳氏、徐氏帶著蕙、芸兩姊妹來了。周氏的房裡又現出了熱鬧的景象。大家忙亂地行過禮以後才客氣地坐下來。
琴和淑英三姊妹帶著極大的熱誠歡迎蕙。她們把蕙、芸兩人邀到覺新的房裡去。她們圍住蕙絮絮地問了許多話。蕙的答語都是很簡短的。這已經不是從前的蕙了。她時時露出疲乏的神氣。她多說兩句話就要喘氣;多走兩步路也要喘息。
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兩頰較前消瘦,雖然擦了脂粉,也掩蓋不住病容。一對眼睛顯得很大,但是眼神卻不好。琴和淑英姊妹每天盼望著蕙來。然而蕙站在她們的眼前,卻又給她們帶來悲痛的感覺。看見她們親愛的人在幾個月的工夫就被折磨成這種可憐的樣子,這些少女再不能鼓起勇氣說一句笑謔的話了。倒是蕙常常做出笑容向她們問起種種的事情。蕙聽見說淑英用功地學習各科知識的時候,她的瘦臉上也浮出欣慰的微笑。她誇獎淑英道:“二表妹,你真有這樣的志氣。你比我好。你不會落進我這個坑裡的。”蕙又把她帶來的禮物交給淑華,是一件衣料,顏色很鮮豔。淑華滿意地向她道謝。她便帶著淒涼的微笑說:“這是春天的顏色,你們才配穿它。不曉得怎樣我近來很喜歡春天,我一天天盼望春天到來。但是我怕——”她突然嚥住了以後的話。她仍舊努力在自己的臉上點綴少許的喜色,但是這努力並沒有成功。而且連她嚥住的話的意義也被眾人猜到了。
“蕙姐,你剛剛生過病,不應當有這種思想,”琴感動地勸道。“你看,你到這兒來,我們心裡都高興。我們都捨不得你,我們都關心你。你為什麼還要看輕你自己?”“姐姐,你聽琴姐的話說得多麼有理。你縱不為你自己著想,你也當為我們著想,我們是離不開你的,”芸含著眼淚、偎著蕙、順著琴的口氣勸道。
“我也捨不得你們。不過你們不曉得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我也算忍耐夠了。現在就是傷心地哭一場,我也沒有精神。真是眼淚枯了,哭不出來。我害怕我就會這樣一天天病弱下去,”蕙淒涼地說。
覺新知道這天蕙要來,便早早從公司回家。他走到自己的房門口,聽見有人在裡面說話,是蕙的聲音。他便靜靜地站在門簾外面聽了一會兒。聽到最後一句,他再也不能忍耐了,就揭起門簾進去。
覺新的出現立刻把剛才的話題打斷了。眾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臉上。他裝起笑容招呼了蕙和芸,而且故意對蕙說:“蕙表妹,你今天氣色好多了,我想不到你好得這樣快,完全看不出病容來。”但是他的一對眼睛卻愛憐地望著蕙的憔悴的面容,好像在望一朵殘花,唯恐一轉眼花就會枯萎。
眾人驚訝地看覺新,覺得他的話不對。但是琴和淑英馬上就明白他的用意了。她們在旁邊附和著,而且故意找一些愉快的話來說。芸也知道她們的用意,便帶笑地跟眾人應答著。起初只有淑華一個人是真心在說笑。後來大家都忘掉了憂鬱,吵吵鬧鬧地在房裡玩了一個多鐘頭。蕙也開顏笑了好幾次。
淑華看見天氣很好,想起了她同淑英商量好的在花園裡賞桂花的計劃,便提議到花園裡去。蕙也說想去。別的人自然也很贊成。這時覺民也回來了。他們動身的時候,覺新擔心蕙走動不便,還吩咐綺霞攙扶她。
眾人進了園門,一路上有說有笑,十分熱鬧。每到一處他們總要停留一下,讓蕙休息一會兒。蕙還是出嫁以前到這裡來過。幾個月的分別使她對園裡一草一木都起了深的懷念。
她依戀不捨地望著一切的景物,她帶著那樣的眼光,好像她是在跟這一切訣別。園裡的一切都充滿著生機。空氣也很清潔,而略帶芳香。微風像慈母的手在人們的臉頰上頻頻輕撫。
在木橋下緩緩地流著清瑩的溪水,水聲彷彿是小兒女的愉快的私語。這些都牽引著她的心。但是她卻深切地感到它們跟她中間有一個不小的距離。她好像不再是這個世界裡面的人了。
蕙由綺霞攙扶著過了橋,走入天井。一陣馥郁的甜香往她的臉上撲來。她不自覺地吸了一口香氣。她聽見淑華說了一聲:“好香。”她抬頭一看,茅草亭前幾株銀桂全開花了。她忽然微微一笑,便隨著眾人在亭內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