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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3 / 4)

琴注意地聽他們談論,感到很大的興趣。她以前還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這許多充滿熱情和喜悅的面孔,這許多真摯的談話,這種渴望著做出一件有利於社會的工作的犧牲的決心,這種彼此信賴的深厚的友誼,這些人聚在一起並不談自己的事情,也沒有露出為自己打算的思想。這些人好像是同胞弟兄,但是同胞弟兄間也很少有這樣深的友愛。她那幾個維護舊禮教反對新文化的舅父中間的關係,她不是已經看夠了嗎?這一點點認識在她的心上投擲了一線光明,一個希望。她的心因為真實的喜悅而微微地顫動了。她時時抬起眼睛去看淑英,她希望淑英也能夠坐到這邊來,而且得著她所得到的這個印象。她看見淑英正偷偷地朝這面看,淑英的臉上也露出感動的表情。她便投了一瞥暗示的眼光過去,要淑英也到這面來。淑英微微一笑,有點不好意思地搖了一下頭。

她也用微笑來回答。她又看了看淑貞,淑貞在對她招手。她點點頭。覺民也跟著投一瞥鼓舞的眼光到淑英的臉上。淑英用感謝的眼光來回看他。這些舉動被別的茶座上的人看見了,人們好奇地帶了輕佻的樣子旁觀著。

方繼舜的沉著有力的聲音又把覺民和琴的注意力吸引去了。現在輪到了改選工作人員的時候。剛才決定了把固定的工作人員的數目從四個增加到七個。這是黃存仁提出來,而且得到眾人贊成的。改選工作人員的手續很簡單。要在這十多個人中間選出七個人來,並不是困難的事情。先由各人自由地提出一些名字,然後由大家透過,決定。

這件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每個人都舉出自己認為是最適當的人來,而被提名的人也從沒有站起來說一句推辭的話,彷彿這是一個義務。舊的工作人員並沒有變動。張惠如依舊做週報的編輯。黃存仁現在專任會計的職務,不過又被推做了經理。方繼舜本來代替黃存仁做了幾期週報的編輯,這次就正式被選做編輯。另外還添了一個叫做陳遲的青年來分擔張還如(張惠如的兄弟)的庶務工作。同時,還要增選兩個新的編輯。

“覺民,我舉覺民,”這個名字是黃存仁叫出來的,他的聲音越過幾張茶桌,飛到了淑英姊妹的耳邊。

“聽,在推舉二哥了,不曉得推舉他做什麼事情,”淑華忽然驚訝地對淑英說。她側耳傾聽著,覺得很有趣味。

淑英沒有理睬。她聽見了他們的談話的一部分,她知道他們推舉覺民做週報的編輯。她看見人家看重她的堂哥哥,她也很高興。

在那邊茶座上覺民聽見黃存仁叫出他的名字,他很激動,想站起來推辭,但是又覺得不應該,別人都沒有說過一句推辭的話。於是這個名字透過了。他被推舉出來同方繼舜、張惠如一起做週報的編輯。他很興奮,好像他被派定了去擔任一個重大的使命一樣。他想到那個職務,想到那些事情,他有點害怕,怕自己的能力不夠,不能把事情辦得好;他又有點高興:他平日就渴望著做一件不為自己打算的事情,他平日就嫌自己只在週報社裡幫一點小忙,沒有多做事,現在他有了機會,而且是同方繼舜、張惠如一起,他們會指導他怎樣適當地貢獻出他的力量。此外他還有別的感覺。總之他這時候的心情是很難形容出來的,連他自己也把握不定。

還少一個擔任編輯職務的人,因為這次決定了增加兩個編輯。覺民的名字透過以後,張惠如便搶著說:“還少一個編輯,我推舉密斯張。”“密斯張蘊華,我也推舉,”黃存仁馬上熱心地附和道。

琴驚疑地往四面看。眾人的面容都是很莊重的。她疑心她聽錯了話。但是“張蘊華”三個字很清晰地送進了她的耳朵。這是她的名字。他們竟然推舉她做《利群週報》的編輯,這是她想不到的事情。她起初不知道她應該怎樣做才好。她沒有那種經驗,她覺得自己的能力太差。她雖然在週報上發表過兩篇文章,但論調也是很淺薄的。她只讀過一些傳播新思想的刊物,縱然讀得十分仔細,可是知道的究竟有限。她覺得自己幼稚,缺點也很多,沒有資格做編輯。而且她還有一些顧忌。她想到母親的不贊成和親戚的非難。她正在沉吟不決的時候,眾人已經把她的名字透過了。許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臉上。雖然這都是含著友愛和鼓舞的眼光,但是她也窘得紅了臉。她埋下眼睛不看人,勉強地推辭道:“你們不要選舉我。我不行,我做不好。我能力不夠。”“聽,琴姐在說話,他們也推她做編輯,”在另一個茶座上,淑華正在聽劍雲對淑貞講話,忽然掉過頭看一下,高興地對淑英說。

淑英微微地紅著臉應了一聲“嗯”。她凝神地望著琴。她也很興奮,彷彿她自己也被選舉做了編輯似的。她起了一些痴想,她覺得這時候她就是琴。她在揣想她應該怎樣做,她又揣想假使她如何做就會感到快樂或痛苦。她又想她跟琴的差別在什麼地方,為什麼她不會做一個像琴那樣的女子,而且她是不是能夠做到琴那樣。她愈想下去,思想愈亂。她的思想好像是一團亂繩,越是去理它,糾纏越多。她有時遇見一道電光,有時又碰到幾大片黑雲。

劍雲這些時候一直在跟淑貞講話。淑貞問他一些事情,他便向她解說。他說話慢,因為他有時候暗地裡留心去看琴的動作,有時又偷偷地觀察淑英的表情。他知道琴是快樂的。但是淑英始終不大講話,他很替她擔心。他想用話來吸引她的注意。他對淑貞講的話,大半是關於公園的種種事情,她們在公館裡不會知道,他一半也是說給淑英聽的。淑英並不知道他的這種用意。她的注意力反而被另一張桌上琴和別人的談話吸引去了。

“做什麼?他們推舉琴姐做什麼?”淑貞覺得莫名其妙,著急地問劍雲道。

“做編輯,”淑華得意地搶著回答。

“編輯,什麼叫做編輯?”淑貞正經地追問道。

淑華自己回答不出來,就不耐煩地搶白道:“編輯就是編輯,連這個也不懂,還要問什麼?”淑貞碰了一個釘子也就不再作聲了。

“琴小姐真能幹,他們都欽佩她,”劍雲很感動,讚歎地自語道。

這句話很清晰地進了淑英的耳裡,而且進了她的心裡。她有些高興,又有些難受。她微微地咬著嘴唇,在想她為什麼就不能夠做一個像琴那樣的女子。這個思想彷彿是一個希望,它給了她一點點安慰和勇氣。但是接著一個大的陰影馬上襲來,一下子就把希望掩蓋了。她的眼前彷彿就立著許多亂石,阻塞了她往前面去的路。絕望的念頭像蜂螫般地在她的柔弱的心上刺了一下,她覺得她的心因疼痛而腫脹了。

她的這種表情被劍雲看見了。劍雲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不愉快的思想在折磨她,便關心地柔聲問道:“二小姐,你心裡不大舒服嗎?”淑英猛省地掉過臉來看他,漫然地應了一聲“哦”,過後才勉強笑答道:“我還好,難得出門,在這兒坐坐也覺得爽快些。”“我看你臉上帶了一點愁容,是不是又想到什麼不快活的事情?”劍雲欲語又止地沉吟了半晌,終於鼓起勇氣說了上面的話。

淑英驚疑地看了劍雲一眼,然後埋下頭望著桌面,自語似地說:“不快活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不過——”她突然嚥住了下面的話,低聲嘆了一口氣。

“其實,二小姐,像你這樣的人不應該這麼想。”劍雲看見她的愁容比想到自己的痛苦還更難堪。他是一個把自己看得十分渺小的人。他安分地過著孤寂的、屈辱的生活,沒有一點野心,沒有一點不平。他常常把他的生存比作一個暗夜,在這暗夜中閃耀著兩顆明星。第一顆是琴。後來的一顆就是淑英,這還是最近才發見的。這兩顆星都是高高地掛在天際,他不敢捱到她們。他知道他是沒有希望的。他崇拜她們,他甚至不敢使她們知道他的虔誠。第一顆星漸漸地升高,升高到他不能夠看見她的光輝了。在他的天空中發亮的就只有這第二顆星,所以他更加珍愛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貴重。他說話不像在安慰,彷彿是在懇切地央求:“你年紀很輕,比琴小姐還年輕。現在正是你的黃金時代。你不比我們。你不應該時常去想那些不快活的事情。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你不會不曉得憂能傷人。”他望著她的略帶愁容的臉,他心裡感到一陣絞痛。許多話從心底湧上來。但是他的咽喉卻似乎突然被什麼東西阻塞了。他覺得她的求助似的眼光在他的臉上掠過,他覺得他的全身的血都衝到了臉上。他不能夠再注視她的臉。他便把眼睛抬起去看池塘裡在陽光下發亮的水面。但是在那水面上他看見的依舊是那一張帶著哀愁的溫淑的少女的面龐。

“陳先生,你的意思我也很明白,”淑英感激地笑了笑,聲音平穩地說,但是在劍雲的耳裡聽來,就像是哀訴一樣。“只怪我自己太懦弱、太幼稚。我常常想不開,常常陷在無端的哀愁裡面。只有琴姐同二哥有時候來開導我。不過琴姐不能夠常常到我們家來;二哥的事情又多,不常在家。我平日連大門也不出。整天在家裡看見的就只有花開花謝,月圓月缺,不然就是些令人厭煩的事情。所以我過的總是愁的日子多,笑的日子少。”她越說下去,聲音越拖長,越像是嘆息。她說到最後忽然埋下頭,靜了片刻,使得劍雲痛苦地想:她在淌眼淚了。但事實上她並沒有流淚。她慢慢地把頭抬起,像小女孩似地微微一笑。她又說:“我的夢很多。近來也做過幾個奇怪的夢。說來也好笑,我有時居然痴心盼望著會有一兩個好心腸的人來救我。我怕我這樣亂想下去將來會想瘋的。”淑英雖是對劍雲說話,但是她的眼睛總要偏開一點去看淑貞,或者看柳樹,看水面。劍雲的眼光卻時時在她的臉上盤旋,有時輕輕地觸到她的眼角,又馬上膽怯地避開了。他始終注意地聽她說話。他從沒有像這樣地激動過。幾個念頭在他的心裡戰鬥。他的心彷彿拚命在往上衝,要跳出他的口腔。他想說一句話,他預備著說一句話。他的嘴唇動了好幾次。但是他的心跳得太厲害了,他不能夠說出一個清楚的字。

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通紅,汗珠從額上沁出來。他覺得她們幾姊妹都用了驚愕的眼光在看他,他覺得她們都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她們會生他的氣。他不知道要怎樣做才適當。他有點著急,又現出張惶失措坐立不安的樣子。他端起茶杯剛剛喝了一口,突然嗆咳起來,便把杯子放回到桌上,埋下頭摸出手帕掩住口咳了幾聲嗽。這時淑英姊妹才驚覺地帶了關切的眼光來看他。淑英給他換了一杯熱茶,放在他面前,溫和地說:“陳先生,吃杯熱茶,就會好一點。”“二小姐,難為你,”劍雲掙扎著吐出了這句話,過後止了咳,又揩了鼻涕,連忙端起杯子喝了兩口熱茶。他又停一下,噓了一口氣,再大口地把茶喝光了。

“陳先生,你應該好好地養息身體。我們很少看見你笑過,你是不是也有什麼不如意的事情?”淑英看見劍雲放下杯子便關心地問道,她說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很低,而且不大清楚。

劍雲探索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光裡露出感謝的意思。他還來不及答話,卻被淑華搶著說了去:“大哥說他很用功讀書,所以身體不大好。”劍雲苦澀地笑了笑,分辯道:“我哪兒說得上用功?有時候一個人閒著沒有事情,耍耍又沒有興致,只得翻翻書消遣。

翻的也只是那幾本書。說用功哪兒比得上你們?“淑英的嘴邊露出了羞慚的微笑,她說:”那我們更應該慚愧了。我跟你學英文,常常因為心情不好,打不起精神,總沒有好好地溫習過。碰到這樣不爭氣的學生,真是辜負你一片苦心了。“”二小姐,這哪兒是你的錯?全是我教書不得法。你不抱怨,就是我的萬幸了,“劍雲惶恐似地說。

“琴姐還不來,”淑貞翹起小嘴不耐煩地自語道。

留聲機先前沉默了一會兒,這時有人到櫃檯那邊去點戲,於是那使人厭煩的吵鬧的鑼鼓聲又響了起來。

琴在那邊會議席上想辭掉編輯職務,黃存仁第一個發言挽留她:“密斯張不要推辭了。這不是能力的問題,這是責任的問題。要說能力不夠,我們大家都是能力不夠。今天被選到的還有六個人,並不見有哪一個推辭過。”黃存仁說話時,態度誠懇。他讀過琴的文章,他還從覺慧(那時他還沒有逃出家庭)、覺民兩人的口裡先後知道了不少關於琴的事情。他對她有很大的好感,所以他希望她能夠同他們大家在一起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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