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是一個瘦長的青年,穿著一件灰布長衫,一張黑黃色的長面孔,上面卻嵌著一對光芒四射的眼睛。
“存仁,你才來?”覺民含笑地點了一個頭,親切地說。他就站住,等那個人走到他的身邊來。
那個人應了一聲,看見琴在旁邊,便帶笑地招呼道:“密斯張也來了?好久不看見了,好罷。”過後他又驚訝地看了看淑英三姊妹,但也不問什麼,就開始低聲跟覺民講話。
琴客氣地招呼了那個青年。淑英們看見有人來,就連忙避開,跟覺民離得遠遠的。連淑貞也離開了琴轉到淑英、淑華兩個人身邊去了。琴注意到這個情形便走到淑英身邊低聲說:“這就是黃存仁。去年二表哥逃婚的時候就住在他家裡。
全虧得他幫忙。“”哦,“淑英漫然應道,但是她忍不住偷偷地看了黃存仁一眼。這是很平常的相貌。這個名字她也聽見覺民說過。她只知道黃存仁是他兩個堂哥哥的同學,而且是跟她的堂哥哥在一起辦《利群週報》的。昨天她剛剛讀了新出版的一期《利群週報》,報上的文字使她十分感動,給她開啟了一個新的眼界,給她喚起了一些渴望。雖然只是一些簡單的道理,但是她在那些文章上卻得到了絕大的支援。琴提起覺民逃婚的事情,這是她親眼看見的,這又是一個不可消滅的明顯的證據,給她證實那個眼界和那些渴望並不是虛偽的東西,連像她這樣的人也可以達到的。她的心裡充滿了奇特的感覺,都是她以前不曾感覺到的。她也許是被希望鼓舞著,也許是被焦慮折磨著。她自己也不能明確地知道。她很激動,不覺微微地紅了臉,動作也顯得更不自然了。
琴沒有注意到這個。淑華聽見琴說這是黃存仁,就只顧好奇地注意去看他,不覺得有一點拘束。只有劍雲默默地在旁邊觀察淑英的一舉一動。她的臉部表情的變化他都看見;不過他不能夠了解她紅臉的原因,或者可以說是他自以為了解了,而其實是誤解。他的臉色很陰沉。他的心裡有兩種感情在鬥爭,也許不止兩種;妒嫉、懊惱、關切、憐惜,這幾種感情他都有。他壓抑著它們,不使它們爆發出來,他只是暗地裡咀嚼它們。他已經有了這樣的習慣。但是目前他卻沒有時間了,因為他們已經到了茶棚前面。出現在他眼前的是許多個陌生的人頭和許多對貪婪的眼睛。他厭煩地噓了一口氣,這使得那個略略現出受窘樣子的淑英也驚訝地側過頭來看他。他覺察到淑英的眼光,心裡很激動。但是他仍舊裝出不注意的樣子,抬起眼睛去看前面,找尋適當的座位。
“陳先生,你時常到這兒來罷,”淑英溫和地低聲問道。
“哦,”他料不到她有這句問話,不覺張惶地吐出這個字。
他連忙客氣地答道:“我也不大來。”池畔一株柳樹下面一張桌子剛剛空出來,幾把竹椅子凌亂地擺在四周,一個堂倌用抹布在揩桌面。劍雲眼快看見了那張桌子,心想:那兒是再好沒有的了。他便指著那裡低聲對淑英說:“二小姐,你看那張桌子好不好?我們快點去佔祝”淑英還不曾答話,淑華便搶著說:“很好,我們快去。”劍雲急急地穿過茶桌中間,帶跑帶走地到了那張桌子前面。
覺民和黃存仁走進茶棚就看見了他們的朋友張惠如和另外三個社員坐在池畔左角的茶座上。三張桌子拼起來,四周放了幾把藤椅。張惠如笑容滿面地坐在那裡,一面吃花生米,一面高聲講話。他看見覺民和黃存仁一路進來,便走過來迎接他們。
“琴妹,你怎麼樣?先到哪邊坐?”覺民忽然向琴問道。
淑貞又走回到琴的身邊,暗地裡把琴的一隻手緊緊捏祝她的瘦小的身子微微地抖動。
琴俯下頭看了淑貞一眼,便含笑地回答道:“我先陪四表妹她們坐坐。橫豎隔得很近。”覺民也不說什麼,就向著張惠如那面走去了。
淑貞不住地拉琴的手,聲音打顫地說:“琴姐,我們走那邊繞過去,走那邊繞過去。”“四妹,你總是像耗子那樣怕見人!早曉得,還是不帶你出來好,”淑華不耐煩地奚落道。但是聲音也並不高,茶棚裡的京戲把它掩蓋住了,不會被裡面的人聽見。
琴又瞥了淑貞一眼,她明白淑貞的心思,便依著淑貞的話從旁邊繞到前面去。這樣她們就避開了那許多貪婪的眼睛。
劍雲坐在竹椅上等她們。他看見她們走來,便站起含笑地向她們招手。她們走到茶桌前面,桌子上已經擺好了茶壺、茶杯和盛著瓜子、花生的碟子,她們剛坐下,堂倌從裡面絞了熱臉帕來,她們接過隨便揩了揩手。
“堂倌樣子真討厭,為什麼這樣賊眉賊眼地看人?”淑華等堂倌進去以後低聲笑罵道。
“你不曉得,女客到這兒吃茶的本來很少,像你們這樣的小姐恐怕就沒有到這兒來過,所以連堂倌也覺得希奇,”琴介面解釋道。
淑華剛剛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聽見琴的話,毫不在乎地答道:“那麼以後我們更應該多來,來得多了,他們看慣了,也就不覺得希奇了。”“不過要給三爸碰見,那才不好,”淑貞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帶了一點焦慮地說。
淑英凝神地望著水面。她這時完全不用思想。她似乎在使她那習慣於深思的腦筋休息。但是她聽見淑貞的話,就像給人迎頭澆了一瓢冷水,覺得滿身不自在起來。她的眼前出現了暗霧。她暗暗地咬著自己的嘴唇皮,想把突然襲來的一種不愉快的思想掃去。
“你放心,三爸不會到這兒來的,”淑華安慰地說。
“還是三表妹說得對,世間難得有這麼巧的事。我們既然來了,樂得痛快地耍一天。”琴看見淑英的憂鬱的表情,便用這樣的話安慰淑英和淑貞。過後她又掉頭去看覺民的那一桌。
這時候那邊的人似乎已經到齊了。他們在起勁地討論什麼問題。說話的聲音並不響亮,但是談話的神情很熱烈。覺民剛剛說完了話,正抬起眼睛往她這面看。兩個人的眼光對望著。
兩個人的眼角馬上掛起了微笑。覺民微微地點著頭,要琴過去。琴便帶著鼓舞的微笑回過頭對淑英說:“二表妹,我們到那邊坐坐,好不好?”淑英略略地抬起臉來看琴,她的眼睛忽然發亮了,她的嘴唇微微一動,她要說什麼話,卻沒有說出來。她偷偷地把眼光射到覺民的那一桌上去。那許多正在熱烈地討論的陌生的年輕人!她的臉上又起了一陣紅暈。心跳得更厲害。她想鎮靜自己,卻沒有用。她便搖搖頭對琴說:“你去罷,我不去,我就在這兒看你們。”琴站起來,走到淑英身邊,俯下頭在淑英的耳邊說:“你去坐一會兒也好,不要緊的。膽子放得大一點。你坐坐聽他們說話也很有意思,又用不著你自己開腔。你不必害羞。去,去,跟我去。”琴說著就伸手去拉淑英的膀子。淑英想著要到那邊去同那許多勇敢活潑的青年坐在一起,這好像是自己的一個幻夢,但是她忽然又膽怯起來,紅著臉低聲央告道:“琴姐,我不慣,我害怕。還是你一個人去罷。”琴想了想就爽快地說:“也好,我去去,等一會兒就回來。”她望著淑英笑了笑,又看了看淑貞,安慰地說:“四表妹,你好好地耍,我就回來。”她看見淑貞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垂著手動也不動,便從碟子裡抓了一把花生米放到淑貞面前,還說:“你不要做客,隨便吃點東西罷,又不是在親戚家裡。”“我曉得,”淑貞答道。她看見琴要轉身走了,忽然低聲問了一句:“琴姐,孔雀在哪兒?”她的一對小眼睛一閃一閃地望著琴的面顏。
琴微微地笑了。憐憫的感覺像一根小刺輕輕地在她的心上戳了一下。但是她極力忍耐住了。她用十分柔和的眼光看淑貞,一面親切地說:“我等一會兒就回來陪你去看孔雀。”她便向覺民那面走去。
覺民這些時候常常暗暗地留意琴的舉動,現在看見琴走過來,便站起等候著她走近。這一桌的討論也因了琴的走來而暫時停頓了。
眾人跟琴打了招呼。這張桌子上連覺民一共是十一個人,除了一個二十六七歲面容蒼老而帶著沉毅表情的男子外,其餘的人琴都見過。覺民把那個陌生人介紹給她認識了。方繼舜,這個名字是她熟悉的。她知道他是停刊了的《學生潮》週刊的編輯,他在那上面發表過一篇題作《道德革命》的長文,接連刊登了三期,中間因為攻擊到孔教會的幾個重要分子,省城裡的大名流、老紳士之類,曾經引起一般保守派的責難,要不是由於當時的學生聯合會幾次抗議(《學生潮》是學生聯合會的會刊),他早就會被高等師範開除了。這件事情是經過一番鬥爭的。鬥爭的結果,方繼舜本身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害,他不過辭去了《學生潮》的編輯職務,由另一個思想較為緩和的同學來接替他。這是兩年前的事情,但是到現在還不曾被許多年輕人忘記,雖然《學生潮》已經停刊。琴自然不會忘記。而且馮樂山就是被方繼舜攻擊到的名流裡面的一個。她知道馮樂山,她不久以前還在高家看見過,又聽見淑華轉述的婉兒說的那些話。她因為種種的事情憎恨那個偽君子,假善人。事實使她相信方繼舜的攻擊是合理的。方繼舜說的也似乎就是她所想說而說不出來的話。方繼舜居然勇敢地寫出來了。舊社會的壓力並不曾使他屈服。他現在還是那麼堅定地站在她的面前。他對她露出溫和的笑容,用清晰而穩重的聲音向她說話。她感動地,甚至帶了一點崇敬的感情來回答他的問語。
眾人讓了座位給琴。她在覺民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她覺得非常放心,就彷彿坐在一群最可信託的朋友中間。其實大部分在座的人她也只是見過三四面,她跟他們並不曾有過深長的談話。但是她從覺民那裡知道了不少關於這些人的事情。所以她能夠像覺民那樣地信賴他們。她不覺得有什麼拘束。
談話依舊繼續下去。談的是週報社的事情。一部分重要的事已經談過了。這時候輪到了改選工作人員的問題和週報社發展的計劃。會議沒有什麼形式,連主席也沒有。然而方繼舜無形中做了主席。許多問題都由他提出來,而讓眾人討論決定。大家隨便取著自己喜歡的姿勢坐在桌子的四周,各人自由地發表意見,並不站起來,說話態度也不類似演說。會議很像朋友們的談心,但是在親切之外又十分認真,而且熱烈。不同的見解是有的,然而也只有簡短的辯論,卻沒有爭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