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說什麼,這只是我一個人的猜想。”覺新連忙逃遁似地說。
蕙不作聲了。淑華卻纏著覺新說笑話。芸也講了一兩句。
過了一會兒蕙忽然喚聲“大表哥”,接著懇求地說:“枚弟好像有什麼病似的。爹待他又太嚴,不會體貼他。他一個人也很可憐。你有空,請你照料照料他。你的話他會聽的。”蕙的求助的眼光在覺新的臉上停留了許久,等候他的回答。
覺新知道自己對枚表弟的事情不能夠盡一點力,但是他看見蕙的殷殷求助的樣子,又不忍使她失望。他想:他對她的事情不曾幫過一點忙,卻讓她獨自去忍受慘苦的命運,難道現在連這一點小小的要求他也還必須在口頭上拒絕她麼?
同情使他一時忘了自己,同情給了他勇氣。他終於用極其柔和的聲音安慰蕙道:“你放心,只要我能夠,一定盡力給他幫忙。”他就在蕙旁邊一把藤椅上坐下了。
蕙感動地微微一笑。愉快的顏色給她的臉塗上了光彩。她對覺新略略點頭,輕輕地說了一句:“多謝你。”淑華在跟芸講話,她的座位正對著門。她看見門簾一動,覺民安閒地走進房來,便問道:“二哥,琴姐呢?”“我替你們請過了,她明天一定來,”覺民帶笑地回答。
“怎麼今天不來?”淑華失望地說。
“她今天有點事情,人又不大舒服。橫豎她們學堂後天放假,她明天來也可以住一天,”覺民安靜地解釋道。
“琴姐明天什麼時候來?最好早一點,”淑貞眼巴巴地望著覺民,好像要在覺民的臉上看出琴的面影一般,她著急地說。
“琴姐明天來,我們一定要罰她。這兩天叫我們等得好苦。今天還不來。二哥,是你不好,你把琴姐請不來,我們不依你。”淑華抱怨道。
“這的確要怪二哥,琴姐素來肯聽二哥的話,”淑英抿嘴一笑,插嘴說。
“是呀。如果二哥要她今天來,她今天也會來的,”淑華介面挖苦覺民道。但是她馬上又故意做出省悟的神氣更正道:“不對,應當說二哥愛聽琴姐的話。二哥素來就害怕琴姐。”芸把兩隻流動的眼睛天真地望著覺民的臉,她感到興趣地微笑著,鼓動般地說:“二表哥,她們既然這樣說,你立刻就去把琴姐請來,給她們看看你是不是害怕琴姐。”“奇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我去請?芸表妹,怎麼你也這樣說?”覺民故意做出不瞭解的神氣,驚訝地四顧說。
芸抿嘴一笑,她的圓圓的粉臉上露出一對酒窩,她答道:“她們都這樣說。”“二哥,你不要裝瘋。各人的事各人明白。真不害羞。還要賴呢。”淑華把手指在臉頰上划著羞覺民。
淑英笑了,芸笑了,淑貞也笑了。蕙和覺新的臉上也露出微笑。蕙不久便收斂了笑容短短地嘆一口氣,低聲對覺新說道:“我真羨慕你們家裡的姊妹,她們多快樂。”“羨慕”兩個字把覺新的心隱隱地刺痛了。這像是譏刺的反語。然而他知道蕙是真摯地說出來的。連這樣的生活也值得羨慕。單從這一點他也可以猜想到這個少女的寂寞生活裡的悲哀是如何地大了。她簡直是他的影子,也走著他走過的路。他知道前面有一個深淵在等候她。但是他無法使她停住腳步。其實他這時也不曾想到設法使她停住腳步的事。他只有一個思想——他們兩人是同樣的苦命者。他曾經有過這樣的希望——希望一種意外的力量從天外飛來救她。但是希望很快地就飛過去了。剩下來的只有慘苦的命運。淚水突然打溼了他的眼睛。他的眼光穿過淚水在她那帶著青春的美麗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他的臉上起了痛苦的痙攣,他低聲對她說:“你不要這樣說,我聽了心裡很難過。”蕙想不到覺新會說出這樣的話。她驚奇地看他一眼。她的心也禁不住怦怦地跳動起來。這過分的關心,這真摯的同情把她的心攪成了軟綿綿的,她沒有一點主意。她先紅了臉,然後紅了眼圈。她埋著頭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兩隻手只顧揉著一方手帕。
“二姐,你看,大哥不曉得跟蕙表姐說些什麼話,一個埋著頭不作聲,一個眼裡盡是淚,”淑華轉動一下椅子,把頭靠近淑英的臉,忍住笑在淑英的耳邊低聲說。
淑英隨著淑華的眼光看去,她不知道覺新同蕙在講些什麼,然而這情形卻使她感動。她不想笑,而且也不願意讓淑華說話嘲笑他們。她搖搖頭攔阻淑華道:“讓他們去說罷,不要打岔他們。”淑華碰了一個釘子,覺得有點掃興,但是她再留意地看了覺新一眼,她自己的心也軟了,她便不再提這件事情。
覺民站在寫字檯後面跟芸講話。芸坐在淑華的斜對面。她一面講話,一面也能看見淑華的動作。芸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子,她略為留心便猜到了淑華的心思。她自然愛護她的姐姐。
她害怕淑華真的嚷起來跟蕙開玩笑,便趁著覺民閉口,連忙喚了聲:“三表妹”。
“嗯,”淑華答應道。她看見芸沒有馬上開口,便問道:“芸表姐,什麼事?”芸找不出話來回答淑華。她遲疑一下,忽然瞥見寫字檯上的檀香盒子,便順口說:“檀香點完了,請你再印一盒罷。”淑華還未答話,淑英便站起來把一隻手搭在淑華的肩頭說:“你讓我來印罷。”“也好,”淑華說,便站起讓淑英坐下,她自己站在椅子背後。淑英把檀香盒子移到面前,取下上面的一層,剛剛拿起小鏟子,綺霞和翠環兩人便進房來請眾人去吃午飯。淑英和淑貞自然回各人的房裡去。淑英帶著翠環走了。淑貞戀戀不捨地獨自走回右廂房去。分別的時候她們還同淑華們商量好晚上在什麼地方見面。
這個晚上覺民關在房裡寫文章,預備功課。覺新到桂堂旁邊淑英的房裡去坐了一點多鐘,同幾個妹妹談了一些過去的事情。後來克明喚他去商量派人下鄉收租的事,他便離開了她們。以後他也不曾再去,他以為她們姊妹們談心,沒有他在中間,也許更方便。
覺新回到自己的房裡,時候還早,電燈光懶洋洋地照著這個空闊的屋子。在屋角響著老鼠的吱吱的叫聲。他把腳在地板上重重地頓了兩下,於是一切都落在靜寂裡了。他起初想:海臣大概睡得很熟了,便走進內房去。床上空空的沒有人影。他這才恍然記起:海臣已經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了,便低聲嘆了一口氣。他呆呆地望著空床,過了半晌又無精打采地走到外房去。
方桌上放著“五更雞”,茶壺煨在那上面,是何嫂給他預備好了的。他走到寫字檯前,坐在活動椅上,順便拿起桌上一本新到的《月報》,看了兩頁,還不知道書上寫的是什麼。他實在看不下去,便放下書,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後來就俯在寫字檯上睡著了。直到何嫂給他送宵夜的點心來時才把他喚醒。他疲倦地說了一句:“你端給二少爺吃罷。”街上的二更鑼聲響了。他聽著這令人驚心的鑼聲。他甚至半痴呆地數著。何嫂把點心端走了。不久她又回來,殷勤地給他倒了一杯茶放在他的手邊。他看見何嫂,不禁又想起海臣,但是當著何嫂的面,他也不曾流淚。等何嫂走出了房間,他才取出手帕頻頻地揩眼睛。後來他覺得枯坐也乏味,便到內房去拿出一副骨牌來,仍然坐在寫字檯前,一個人“過五關”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