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孫淡淡道:“你只有祈求太陽早點出來。”
一個喜舍人終於支撐不住,慘叫一聲,撲倒在地上,然後墜地的悶響響成了一片。喜舍人躺在地上,痛苦地看著自己身體上的淤泥,卻已無法坐起來,只有在泥土中不住抓撓自己的胸口,哀哀號哭。他們碧綠的眼睛中湧出一粒粒大得異常的淡藍色淚珠,掛在黧黑的臉頰上。哭聲極細而極淒厲,聽在人耳中,宛如刮骨磨齒一般。
喜舍人愛惜自己的容貌勝於一切,在泥水裡死去,對於他們無疑是最殘忍的折磨。
楊逸之注視著喜舍人,搖頭道:“喜舍人貪執青春如此,不惜殘殺骨肉,臨死卻要受這樣的懲罰,天道報應,當真無情至極。”
他身後傳來一聲輕嘆,異香微動,小晏從人群后走了出來。此刻,他臉色比往常更加蒼白,步履也十分沉重,緩緩走向哀號的喜舍人。
千利紫石搶前一步,想要攔住他,卻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小晏一把將她扶住,千利紫石看了他一眼,又趕快將視線轉開,望向那群喜舍人。他們醜怪的臉因劇烈的痛苦而扭曲著,渾身沾滿黏溼的淤泥。
千利紫石輕聲道:“少主,讓我去就行了。”
小晏搖搖頭,放開她,緩緩走到喜舍人陣中,將他們一個個扶起來,捧起湖中的水從他們頭頂澆過。片刻之間,他淡紫色的衣袖已被淤泥濺溼,手臂上也盡是喜舍人劇痛中瘋狂的抓痕。
千利紫石怔了怔,也趕快跟了過去。
相思眼中一熱,回頭對卓王孫道:“我要去幫他們。”
卓王孫望著日出之處,沒有答話,也沒有阻止她。
相思到了陣中,三人只是對視了片刻,並沒有說話,各司其職,將身旁的喜舍人一一從地上扶起,用清水沖洗。那些喜舍人先還本能地護衛痛掙扎,過了一會已經極度虛弱,只能勉強兩兩相靠,坐直身體。有幾個特別孱弱的,根本無法支撐體重,不停栽倒。相思他們只能先照顧了別的人,再回過頭一直留在身邊攙扶他們。
遠山處透出的紅光漸漸擴大,山巒的頂部都被染成金色,稍退一層就是青紅,然後是淡紫,最底下還留在濃濃的黑暗之中。
雲浪翻騰,無數道霞光交錯變幻,如蓮花、如鏡臺、如蒼狗、如飛鳥。雲海後,金光將雲層漲得極薄,似乎隨時都要從縫隙中迸射而出。
一個喜舍族少女靜靜地靠在相思肩頭,她孱弱的手臂只有常人三根手指粗細,膚色宛如被烈火灼燒過一般,黧黑的面板因剛才的揉搓顯出道道病態的紅暈,紅暈下面埋藏著細碎的裂痕,宛如魚鱗。
她在陽光下顯得極其痛苦,身體不住抽搐,碧綠的眼睛瞪得極大,似乎要脫出眼眶。相思盡力讓她坐直。因為她知道,這個喜舍人幾乎除了痛苦之外什麼也感覺不到了,卻還是希望自己能保持著最美麗的姿勢。
雲海下,通紅的朝陽猛地一躍,突出了地平線。萬道金色陽光宛如一張巨網,瞬間將天地間一切籠蓋其下。
相思也難以承受這突來的陽光,合上了雙眼。即使這樣,她仍然清晰地感到,光線如利刃一般,從天幕中直揮下來,從六芒星陣中每個人身體裡穿越而過。
然後,她聽到懷中那個喜舍女子發出了一聲嘆息,或許那一瞬間,所有的喜舍人都同時輕嘆了一聲。
又或許誰都沒有。
那一絲哀傷的聲音就宛如晨風吹過湖面,霎時就已融散到熾熱空氣裡,了無痕跡。
相思感到自己手中的少女正在急速變輕,宛如一片雲彩般,隨時會隨風而起。
她低頭去看時,喜舍少女的身體仍然保持著完好的形態,然而每一寸肌膚,都已化為了灰塵。
相思知道,自己只要輕輕一動,手中的屍體就會如煙塵般散去,她強迫著自己,儘量保持靜止的姿態。雖然即使這樣,這些數百年前就應該成為塵芥的肉身,不久也會迴歸他們本來的樣子,但她寧願等候清晨微風來完成這一刻。
朝陽將新生的光輝恣意灑耀在這沉朽的大地上,每一具屍體都被鍍上一層金光,而他們身旁的泥土裡,青草、藤蔓、螻蟻、蟲蛾都從夜色的黑暗中孳生,振翅覓食,生息繁衍。
恆河沙數的芸芸眾生,朝生暮死,春長秋謝。它們的生命雖然短暫,卻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每一天的陽光,對於他們,都是如初見般的新奇與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