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聽著這淡淡的語氣和話裡帶刺的暗指,就算久病初醒尚且遲鈍,也聽得出步惜歡心情不佳了。
……因她那夜自刎之舉?
那夜種種皆是情勢所逼,暮青不覺得有錯,但想起生死一線時步惜歡險險從她手中奪了刀,立在村路上那蒼白的面容,她終究是有些心虛,覺得對他不住,因此悶不吭聲地把玉簪收去了一旁。
她的手被炭盆燙傷,掌心裡敷著厚厚一層藥膏,因剛才在睡夢中暴起傷人,燙傷結痂之處已經裂了,手掌收握之時錐心的疼。
步惜歡嘗罷湯藥,抬頭隔著香絲瞥了暮青一眼,見她忍著痛意麵色不露,不由蹙眉。輕輕一蹙,復又鬆開,將諸般情緒鎖在了眸底,伸手撤去窗下的藥爐時,那眸子裡已不見波瀾。
藥香遠去,男子入得目中來,只見白袍如雲堆,墨髮似烏緞,昏暗之中如同坐在古卷裡的畫中人,歲月任悠遠,風華不可侵。
步惜歡穿衣從未如此素淡過,她從不懼他,此刻卻覺得他有些懾人,不禁更加心虛。
見步惜歡舀起一勺湯藥遞來,暮青低頭默默地喝了,那模樣竟有幾分小媳婦般的乖巧。
湯藥入喉,猶如甘泉,這苦亦甜的人間滋味久病初醒之後再嘗,才覺得可貴。
暮青舒展了下眉心,這細微的神情叫步惜歡看得出神,暮青感覺出來,下意識地望去,正撞進男子的目光裡。那目光如海,雲天高闊,山川萬里,獨獨住著她一人。那海深瀚無際,欲掀大浪,怕吞了她,欲湧波濤,怕驚了她,只得自忍,連風也不起一絲,彷彿她是一縷清魂,隨風散了,再難尋見。
暮青被這小心翼翼的疼寵神情刺得心疼,忍不住避開目光,卻不經意間瞥見了身上的衣衫,頓時嗆住!
她穿著身兒素衫,雲襟青袖,清韻雅淡,奈何衣帶系得松,一低頭便瞧見春色隱在雲嶺中,雪峰堆,俏梅點破了玉雪香,真真是滿眼春色無遮處,盡叫對面人瞧了去。
暮青扯高錦被,嗆得咳了起來,纖影映在軒窗上,似春風吹打了竹枝。
步惜歡放下藥碗,伸手撫來。
但手未到,影先至,袖影幽幽,罩過暮青的頭頂,她忽然僵住,眼前浮光掠影,猝不及防掠過那夜之景——炭火在不遠處燃著,耳畔衣衫撕碎的聲音陣陣刺耳,鼻間是陌生男子的氣味,一屋子的遼兵目光灼灼,地上人影交疊,張牙舞爪……
暮青皺眉閉眼,下意識地蜷住身子,側身一避。
步惜歡的手僵住,停在了半空。
暮青回過神來,也怔在當場。
馬車裡光線暗沉,不知是何時辰,馬車竟停著未走,人聲皆在遠處,反襯得車裡太靜,氣氛尷尬。
步惜歡定定的目光讓暮青心生愧疚,正不知如何自處,男子轉頭端起藥碗,不緊不慢地舀了勺湯藥遞了過來,方才的事彷彿沒有發生過,暮青卻敏銳地注意到他的手抬得很低,雲堆般的袖影未在覆來她身上。
暮青眼眶刺痛,低頭一口一口地喝著湯藥,清苦的滋味澀得難以下嚥,再品不出剛醒時的甘甜。
一碗藥,他喂得緩,她沉默著喝,勺碗輕碰的脆音自成一曲,似某些難以言說的心事。
一碗藥喝了半生之久,待步惜歡放下碗,暮青便躺下了。
她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被上繁花似錦,越發襯得病顏蒼白勝雪。她身子還虛,醒來這一會兒已然覺得疲累不堪,然而不敢睡去,只要一閉上眼,眼前便會被那夜的猙獰佔滿。
“青青?”
步惜歡的輕喚反而讓暮青往錦被裡鑽了鑽,她一聲不吭,只將自己裹得更緊——不是不想回應,只是無顏面對。
她身上的那些傷……他都看見了吧?
那夜她一心逃脫,除了激怒呼延昊,誘他襲擊自己,她找不到偷偷解開繩索的死角。鋌而走險時她沒顧得上怕,直到在鄭家更衣時,她看見滿身施暴和掙扎時留下的痕跡——勒痕、指痕、擦傷,青紫淤積,猙獰滿目。
她那時才覺出後怕來,可是那時沒有時間多想,而今情緣未盡,九死一生之後她與他再相見,要她如何面對他?
實言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