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抬頭細瞧,眼前幾叢蔭蓋後,便矗著座烏頭門。門楣上懸著一方花梨木拼湊的牌匾,匾上以炭火灼烤出五個粗陋稚拙的大字來,似隸非隸、似楷非楷:大秦駝馬行。
“大秦駝馬行”下陰刻著一行拂菻國文字,不似蟲紋鳥跡,卻如蚓軀柴枝。其間填塗了一層金漆,在天光斜照下,倒也十分醒目。楊朝夕自是不識拂菻國文字,只是瞧著一串長短不一、斷斷續續的番文,略覺新奇而已。
駝馬行壘石作屋,立木為牆,風格與別處迥異。透過柵欄似的木牆縫隙,果然瞧見各色駱駝、馬匹、驢騾、甚至耕牛之類,各安於棚廄之中,悠悠然嚼著草料。對四個不速之客的到來,顯得漠不關心。
然而正伺弄馬匹的幾個胡人中,卻有個戴尖角渾脫帽的男子,快步迎了出來:“幾位郎君、娘子,是特來送還馬匹的麼?”
覃清狡黠笑道:“掌櫃只猜對一半。馬匹暫寄養在你這裡,待我與師兄逛遍南市,還要來向掌櫃贖買回去。”
楊朝夕心知他二人皆扎著道髻,橫豎不似兄妹;隨在身後的麻小六、吳老九,亦不是面色怯懦的僕從,此刻想強裝富家子弟,卻也不能。當即順著覃清話頭道:
“是極、是極!這幾頭畜生頗為得力,正好買回去豢養起來,供居士老爺們驅馳。今日天時尚早,自不急著回觀,正好與師妹遊逛一番!奈何騎馬太過招搖,騎驢又十分遲笨,不知行中可有遮人耳目的車駕?教我等來去更從容些……”
胡人男子登時秒懂,頷首回道:“恰有一駕四面周密的騾車,小是略小了些……不過兩三人擠一擠,卻也裝得下,便賃給幾位郎君、娘子啦!”
說話間,這胡人男子側身招了招手,登時便有馬伕上前理會。待三言兩語聽明白了意思,又忙不迭轉身小跑而去。不多時牽來一駕簡單小巧的騾車,送到麻小六手裡,顯然是將他當做了趕車的僕役。
麻小六雖不情願,卻也曉得逢場作趣。當下也不發作,順勢接下馬韁與竹鞭,扭身坐在左轅之後,甩了個鞭花道:“郎君、娘子,現下登車罷!”
楊朝夕、覃清強忍笑意,向那胡人男子道謝告辭後,依次鑽入車廂。吳老九亦是麵皮抽動,默默就右轅後坐定,瞧著麻小六長鞭落下。那騾子吃痛,登時撒開四蹄,“踏踏踏”小跑起來。
騾車駛離駝馬行裡許,車廂內外三人、終於忍不住爆出陣陣大笑聲。
南市坊曲如蛛網,四人驅車徐行。一面閃避著來往不絕的行人,一面打聽那“六郎肉肆”所在。
覃清、麻小六、吳老九皆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時搞不清楊朝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何以執意要尋一間鄭六郎開的肉鋪。只是鑑於之前他“鐸鈴喚鼠”的奇詭之舉,三人才硬生生按下心中好奇,聽憑楊朝夕一會叫騾車左???????????????拐、一會又改令右轉……
不過盞茶工夫,騾車便停在一間結實的棚屋前。
棚屋周遭不見匾額,只右面簷角下用竹竿挑著面旗招,上繡著個大大的“鄭”字。看布匹繡工,卻是“朝元布肆”的手筆。
麻小六跳下車轅,執鞭一問,果然是楊朝夕要尋的“六郎肉肆”。實際營生包括屠羊宰牛、臠割醃肉等等,在偌大南市中,也算得老字號的門面。
楊朝夕、覃清探出身子,絡繹跳下車來。登時瞧見那幾丈長的棚屋下,大大小小排著五六副肉案。
肉案前是圓木搭起的木架,架上懸著十多片形狀各異的生肉,生肉外皆罩著巾幕,將蠅蟲隔絕在外。二十多個上身精赤、沾著血汙的壯漢,全在棚裡棚外忙碌著:有的合力抬起半扇牛肉、架在大案上,等著剁骨刀來分解;有的掮著洗剝乾淨的全羊,正往鐵鉤上安掛。
烏黑硬實的地面上,左一團、右一灘地聚著幾窪血水。濃重腥臭味撲面襲來,逼得覃清連退數步,險些將午間吃的一點東西盡數嘔出來。
麻小六、吳老九慣常在茶肆做活,些許腥臭之氣,自是滿不在乎。
楊朝夕雖面不改色,眼中卻流出幾分歉意:“此間汙濁,尤甚鮑魚之肆。覃師妹若是不喜,可在偏遠處稍候,師兄買了行頭便回。”
覃清強忍不適,堅定搖搖頭道:“師兄受得,清兒自也受得!不然以後如何分甘共苦?”
麻小六、吳老九聞言,皆不由肅然起敬。
四人斂袍踮腳,蹚過遍地血汙,行到肉肆近前。當即便有個屠羊的夥計拋下尖刀,將手在身上一抹,便迎上來笑道:“今日新割的生肉,幾位郎君喜肥喜瘦?”
楊朝夕見這夥計膀大腰圓,說話間兩腮橫肉微顫,顯然是久做這營生的屠夫。當即拱手一禮道:“小道自來茹素,皆因‘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夥計聞言,笑意頓斂,登時明白了楊朝夕一行人的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