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湧起,晚風漸涼。
擇善坊武侯鋪內,尉遲淵姍姍來遲:“張武侯,不知這次叫老道過來,所為何事?”
張松嶽停住焦躁的步伐,轉過頭便道:“尉遲道長,可急煞本官了!通遠渠那邊、今日發生了了不得的大案,死傷數以百計……”
張松嶽也顧不得差人烹茶,直截了當將午間通遠渠發生的這起慘禍,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向尉遲淵講了一遍。只聽得尉遲淵瞠目結舌、心驚肉跳,對這突如其來的慘禍,一時間竟難以接受。
當得知方七鬥正帶著一隊行營兵募、在時邕坊通遠渠附近收拾殘局,一張老臉頓時有些陰晴不定:“通遠渠一帶地勢低窪,忽然一下死了那麼多江湖遊俠,怨憤之氣勢必淤積不散,極易形成凶煞險地。這個傳宗子真是膽大包天!行營裡什麼差事幹不得?竟敢去蹚那渾水!”
張松嶽曾跟著老丐龍在田、學過幾手武技,對這些陰陽鬼煞之說亦有耳聞:“果真如此兇險麼?今日事發那會、我便隨陳少尹去過通遠渠,與我等接洽的便是方隊正。後來我又得了指令,過去盤查那些江湖遊俠的身份……一來二去,那些屍身便沒來得及運出城去,如今全擺放在渠岸上,留待明日……”
尉遲淵陡然變色:“什麼?竟留那些屍身在渠岸上過夜!萬一被野貓、黃狼驚了,上百具屍身,保不齊便會有起僵……張武侯,前些時日你武侯鋪那兩回屍變、這麼快便忘記了?”
張松嶽面色尷尬:“自然不敢忘。只是我本欲留下、與方隊正一起守著那些屍身,可方隊正不信邪,將我等攆了出來……”
尉遲淵怒道:“真是無知者無畏!他懂什麼?!一隻兇僵都已是頗為難纏,若是幾十上百隻一齊作亂、便是十死無生,再無倖免之理……”
張松嶽不禁撓頭:“尉遲道長,本武侯此番過來,便是想請尉遲真人聯絡幾門道人,明日好做個濟幽度亡的道場,叫新死亡魂好生投胎去吧!”
尉遲淵這才想起、自己想要喝罵之人,現下還在通遠渠。連忙按下怒火,拱手道:“我這劣徒狂妄自大,老道怒其不爭、一時失儀,還望張武侯莫怪!起壇做道場,雖然繁複,倒也不難。只是須老道回去沐浴更衣,好生準備一番諸般物事,再請一位道法高深之人、擔當‘高功大法師’,明日方可開壇。”
張松嶽奇道:“尉遲道長一身道法、已是鬼神莫測,還當不起這‘高功大法師’嗎?”
尉遲淵苦笑道:“此番濟幽度亡的物件,乃是上百名煞氣濃重的江湖遊俠!以老道現在的道行,想憑一力震服,才是不自量力!況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恰認得一位道門耆宿,若他肯出手,此事必萬無一失……”
張松嶽起身抱拳道:“那便勞煩尉遲道長辛苦一趟,務必將那道門耆宿請來!這些香火之資,乃是本武侯麾下、信奉道門神仙的不良衛們所捐,還望道長念其虔誠,一定收下!”
尉遲淵定睛一看,張松嶽已從懷中摸出兩枚五兩的銀鋌,在夕光斜照下、閃著烏亮烏亮的光澤。道門清淡沖和、並不看重財貨,自然要反覆推辭一番。奈何張松嶽執意硬塞,便只得勉強收下。
張松嶽見他收嚇銀鋌,心中才放下一半,又不無擔憂道:“那令徒方隊正那邊、尉遲真人預備如何?”
尉遲淵嘆了口氣:“方才聽張武侯說起劣徒,我便已暗暗掐算了一番、卻是個‘有驚無險’的卦象。既然天意如此,那便聽天由命吧!”
說罷,才拱手拜別張武侯、尋那“道門耆宿”去了。
高牆雄壯,重簷疊障。
巍峨莊嚴的宮殿自南向北、次第排開。連綿的殿宇一座高過一座,便似要與天接壤、與山齊平,透出毋庸置疑的威儀。這便是洛陽城中最為神秘、也最是高大的一處建築群——紫薇城。
公孫玄同頭戴白玉蓮冠,腳蹬千層雲履,正穿過星津、天津、黃道三橋,向紫薇城踽踽而行。一襲杏黃道袍上,領口和袖口俱鑲著黑邊,背後繡著一個碩大的太極陰陽魚。如此莊重華貴的裝束,數年來亦是首次。
斜陽照下,在地上拉出修長的身影。身影隨人影疾走,卻唯獨沒有風塵僕僕之感。
進端門、入皇城,穿過寫著“重光”二字的闕門,才終於到達太子李適棲宿的東宮。一路上,隨身的度牒早不知取出了幾回,每一重宿衛都慎之又慎、看了又看,確認不是冒名頂替之人,才放他進入。
進了東宮,便有常年侍奉左右的內侍宦官,早早便等在了重光門內。那宦官問明公孫玄同的道號、姓名,便熱喇喇地牽起他袍袖,帶往一處檀香暖閣中。
暖閣裡,太子李適居中而坐,頭上金絲玄冠、身著紫袍銀帶,正認真傾聽著什麼。右手坐著李長源,白袍銅帶,幾無煙火之氣;左手卻是一位寬額粗頸、鬚髯短密的將軍,看上去十分面生。
三人見他到了,便止住交談、齊齊望了過來。太子李適淡笑道:“久聞公孫真人心繫蒼生、胸懷大義,卻淡泊名利、不肯入仕,今日一見,果然人如其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