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蓋頂,青石鋪地。柱漆金彩,牆飾青蓮。
銀杏別院中、處處透著莊嚴華貴,初登此地之人,多誤以為是高僧打坐參悟的禪房。
蕭璟時常來此,自是見怪不怪。雖不信釋門佛理,對齊國公禁絕酒色、長年茹素的這份定力,卻也欽佩不已。
王縉見他踱步入院,一改往常淡然之色,當即起身、笑面相迎道:“蕭大人神采依舊、可喜可賀!不知今日撥冗前來,有何指教?”
蕭璟見茶案前已擺好空椅,心下微動,卻不露聲色、與王縉重新分賓主坐定。待吃過幾盞茶後,才徐徐笑道:“齊國公你我同僚數載,又在這神都洛陽共事多年。若非此事幹系重大,蕭某人也絕不敢來給齊國公添麻煩。”
王縉雖早知他來意,卻不點破,拱手笑道:“能令蕭大人都覺棘手之事,王某人怕也只好盡人事、聽天命嘍!蕭大人不妨說來,咱們正好就著春茶、斟酌一番。”
蕭璟見王縉接下話頭,心頭略定,才鄭重其事道:“不知齊國公可知近來洛陽城中,但凡胡商、皆已歇行休市;部分漢商盲從跟風,鋪市半開半閉,更有漢商乘機哄抬貨價、從中漁利。以至於三市米糧、綢布、香料、薪炭等物,貨價一日數漲,小民苦不堪言。城中各坊已有餓殍,其狀更是慘不忍睹……”
蕭璟說到此處,已是老淚奪眶、泣不成聲。王縉見狀,忙向侍女使了個眼色。兩人忙湊上前來,從腰間解下各自香帕,一面柔聲勸慰,一面為蕭璟拭去眼淚。
王縉霍然起身、語帶憤慨道:“王某人雖讀經修佛,卻不是冷心冷面之人,豈會不知城中近況?祆教妖人這幾日得寸進尺、行徑猖狂,為虐城中、民不聊生!怪只怪王某人心慈手軟,這幾日未曾痛定思痛、將這些宵小之徒斬盡殺絕!
王轍!你速領鎖甲衛,去尋幾戶大些的胡商宅邸,責令他們復市。但有頑固不化、暗通祆教者,例同覃府,抄家抓人……”
蕭璟見王縉話風一轉、又要喊打喊殺,忙收起眼淚道:“不可、不可啊!齊國公!祆教如今已是狗急跳牆,若再逼得緊了、只怕要與咱們魚死網破!你我為官多年,豈會不知朝堂之上、又是怎樣一番權謀較量?
閹宦挾君以欺下,藩鎮聽調不聽宣,明裡相安無事、暗裡勢同水火。其他文臣或媚顏依附一方、或抱團分庭抗禮,敵強我弱時,免不了要虛與委蛇;佔盡上風時,也會給旁人留幾分餘地。少有一方對另一方趕盡殺絕之舉,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可見高明的權謀之術,從來都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各方互相妥協退讓、又互相防範制衡。近來咱們公門與祆教拼殺角力,亦同此理。既無法連根拔除,反不如互相罷手、和樂共存。如今三市貨價飛漲、小民生計艱難,若再聽之任之,城中必生大變!”
王縉聽罷,這才叫住轉身欲走的王轍,徐徐坐下。重斟了一碗茶湯,奉至蕭璟身前,淡笑道:“看來胡商罷 市之害,確是令蕭大人如鯁在喉、焦頭爛額。此事一日不平,河南府衙上下、便都寢食難安。”
蕭璟一口將茶碗喝乾,起身拱手道:“知我者、齊國公也!蕭某人至此,其實只有一事相求,便是請齊國公將捉去的祆教頭目、覃氏家眷,一併轉交給我河南府。蕭某才好差人與祆教交涉,只須胡商復市、咱們便立時放人,不知齊國公……”
“不行。”
王縉揚起頭、正色道,“蕭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實不相瞞,幾日前、祆教在城北郊東丘行聖葬禮,我已派王轍前往示好、將所得教徒首級送還,欲同祆教化干戈為玉帛。誰知那聖姑十分倨傲無禮,竟當場殺害我六名鎖甲衛。
自古兩軍交陣,不斬來使。這祆教卻罔顧漢儀,恣心縱慾,說殺便殺!果然胡蠻之教、皆是狼子野心,不服王化。若不早日剪除,只恐再釀出下一個‘薊州之亂’來。如今要我太微宮包羞忍恥、與那祆教妖人媾和,卻是萬萬不能!”
蕭璟聽罷,面色微滯。一面把玩著越瓷茶碗,掩飾著微抖的雙手,心中已如明鏡:
如今太微宮和祆教皆是騎虎難下,想要哪一邊先服軟低頭,都絕非易事。而洛陽三市每日飛漲的貨價,早帶引著城中幾千家鋪肆的貨價、一路飆升。有的坊市已開始出現小民聚眾哄搶米鋪、布肆,打砸酒肆、香行之事。若非不良衛趕去彈壓,只怕早已釀成血案。
為今之計,怕是須尋一箇中間人,兩面勸導、左右斡旋。方可叫齊國公和祆教聖姑坐到一個桌案上來,各退一步,停兵罷鬥,將這場風波暫時平息。
一念及此,多留無益。
蕭璟將茶碗放下,又恢復到來時的那般熱絡。笑吟吟拱手道:“齊國公不懼妖邪、大義凜然,蕭某人欽佩之至。府衙中尚有公務、須我回去決斷,故此不敢再多留,告辭!”
王縉亦起身笑道:“蕭大人過譽!自來邪不勝正,王某人不過效法忠烈先賢罷了。今歲春茶,格外甘美,蕭大人但有暇餘、只管過來。品茗閒話,不亦快哉!”
只不過,蕭璟抬腳轉身後,臉上笑意瞬間蕩然無存。而王縉嘴角,亦勾起一抹嘲弄……
話分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