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簷連作子,坊市若棋枰。
楊朝夕引著肖湛,一路向北,出了南市,徑直入了道德坊。
坊中貧戶遍地、舊屋相連,家家炊煙升騰,卻無幾分肉香。稍稍豐足的家戶、也不過多費幾文大錢,撿水旁魚市上賣剩下的死魚,提回去兩尾、下鍋煮湯,勉強算作葷腥。
兩人在坊曲間七拐八繞,目中所見,少有穿絲披綢之人。肖湛卻似滿懷心事,自入道德坊後,面上再無半分笑意。且對這胡漢雜居、佈局散亂的道德坊,竟似熟稔非常。即便楊朝夕信步亂轉、迷了方向,被他隨手一指,也能柳暗花明。
直到兩人來到一處柴門前,正欲敲門,肖湛才眼含深意道:“楊少俠引我來此,卻是何意?”
楊朝夕不明所以,張口便道:“受人所託,來做善事。肖大俠為何有此一問?”
肖湛見他目光澄明、鎮定有神,知道絕無欺瞞。才指著不遠處、一間破敗的小院道:“那便是從前我和孃親住的地方。後來有一回,我賭錢輸許多、償還不上,那賭坊的打手便把我捆了、要剁了我雙手雙腳抵債。孃親知曉後,便拿著房契去了賭坊,又是跪、又是求,才將我從賭坊中贖了出來。”
楊朝夕不知肖湛還有這樣一樁過往,當下奇道:“賭坊得了房契,必會賤賣給旁人、好換成銀錢。又怎會如此荒敗?”
肖湛眉毛一挑,卻是笑笑道:“我和孃親沒了住處,便時時搬家。洛陽城百餘坊市、但凡有價錢低賤的舊屋可租,我和孃親便搬去那裡,幾年間便輾轉了七八處坊市。後來日子清苦,我便入了龍興觀後廚打雜,掙些銀錢貼補家用。機緣巧合才做了道士,學了些武藝。
再後來、便是太微宮觀月論道那年冬日,孃親生了病,須求醫問藥、時時照看。我才從龍興觀出來,仗著會些拳腳、去履信坊武侯鋪做了不良衛。你猜,我做不良衛後、乾的第一樁大事是什麼?”
楊朝夕偏頭想了想,試探道:“是破了什麼大案嗎?”
“哈哈!盛朝承平、兩都繁盛,哪有那麼多大案可破!”
肖湛頗有些自得道,“我做了不良衛,便請同一隊巡夜的兄弟吃了頓酒,然後跑去當年那家賭坊,將一應器物砸了個稀巴爛!那賭坊掌櫃自然識得我,又是磕頭、又是求饒,便如當年孃親贖我時那般。
你定會覺得,我那時大仇得報、必然得意非凡。其實不然,我看著那搖尾乞憐的掌櫃,心中著實索然無味。忽然覺得,自己不過是小人得志罷了!”
楊朝夕展顏笑道:“想不到義薄雲天肖大俠,曾經卻是個市井浪蕩子。”
肖湛灑然一笑:“這有什麼!漢高祖劉邦年輕時、不也是沛縣中陽裡的潑皮劉三麼?後來那掌櫃便尋到當年買主、將那院子又討了回來,把房契送還給我。我以為孃親見了會高興,誰知她不知哪來的那麼大氣力,找來家中扁擔、便將我狠狠揍了一頓。說我這般行徑、與那些欺軟怕硬的惡人,又有什麼分別!所以那處老宅、便一直荒著,孃親無論如何都不肯搬回舊宅去,連修繕打掃也都不許。”
楊朝夕這才恍然,抱拳行禮道:“今日倒是小道唐突了,無意間勾起肖大俠這麼多陳年往事。”
肖湛擺擺手道:“無妨,只是湊巧罷了。卻不知楊少俠一路神神秘秘,所行善事、究竟為何?”
楊朝夕這才將龍在田與柳曉暮打賭救貧之事,簡單與他說了一番,只是隱去了兩人的名姓和身份。而他今日造訪的這家,便是老丐龍在田要救濟的貧苦之人。
肖湛聽罷,也是嘖嘖稱奇,當即笑道:“這家貧戶,你不說我也知曉來歷。這院中住了個年近六旬的老鰥夫,坊中相熟的、都喚作王叟。是也不是?”
楊朝夕也頷首笑道:“正是此人。託我來此的那位老哥,前日剛給這王叟送了粟米、油鹽、酢漿等物,解了他燃眉之急。這王叟也是個老實巴交的,平日裡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那日倒是千恩萬謝、痛哭流涕,又是拱手又是磕頭。今日來此,卻是帶了一身粗繒布做的袍衫,要將他原本那身換下來。”
肖湛問清了他來意,心中疑竇登時解開。於是也存了幾分觀望的心思,當下上前一步,叩門詢道:“王叟在家嗎?”
柴門之後,一間殘磚碎瓦、陳木舊梁堆砌成的屋舍中,登時響起劇烈的咳嗽聲。數息後,那咳嗽聲漸止,一個面色黧黑、鬢髮霜白的老者,拄著根柴棍過來開門。見面前一個少年捧了只包袱,身後還跟著個年輕人,臉上褶皺登時攏起,笑的合不攏嘴:“你、你們是龍老哥的子侄麼?且先進來……小老兒沒甚吃喝的,剛燒了些熱水、便給你們盛來!”
楊朝夕正要推辭,卻被肖湛一把攔住,拱手笑道:“那便有勞老丈啦!”
王叟眼睛昏花,稍稍端詳了一下肖湛、只覺有幾分面善,卻想不起在哪見過。便搖搖頭、領著兩人進了紅土瓦礫圍成的小院。院中一處露天泥灶、一堆凌亂柴禾、一塊巴掌大的菜田,菜田中青苗羸弱、稀稀拉拉,尚未長成氣候。
王叟獨自進屋,很快摸出兩隻灰撲撲的粗瓷碗。將那泥灶上鐵鑊掀開,舀出兩碗有些渾濁的熱水,送到兩人手上,便搓著手道:“龍老哥真是個好人吶!見小老兒餓了幾日、就快斷了氣,便送來了吃食。如今又叫你送來穿的,真真比觀音菩薩還要靈驗些!”
楊朝夕一手捧著粗瓷碗,一手將包袱塞給他道:“龍老哥交代,叫你換上試試。若尺寸不合,再拿回去叫人裁改。”
王叟歡天喜地、接下包袱笑道:“定然合身、定然合身!小老兒這便去換。”
說罷柴棍也不要了,抱著包袱、忙不迭鑽入屋舍。半盞茶後,便精神抖擻地跑了出來、眉開眼笑道:“真是好東西,才一穿上、連咳嗽都好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