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的一切,熟悉而又陌生。楊朝夕奔行許久,繞到一處人跡罕至的險峰之巔,俯瞰下去,整個楊柳山莊也不過手掌大小。單手虛握,山莊似乎盡收指掌中;展開手指、掌心空空,卻什麼也不曾抓住。
峰險崖深,有那麼一瞬,楊朝夕想過縱身躍下,讓回憶和遺憾雙雙謝幕。
然而孃親在洛陽北市被欺侮的畫面、公孫真人半夜授劍的畫面、年紀尚幼時賊兵燒掉整座山莊的畫面……一齊湧了上來,讓他覺得沉重、覺得於心不忍。
人活一世,總該做些什麼,改變些什麼吧?他這樣給自己找著存在的理由和意義。
從記事起,他便喜歡聽江湖遊俠鋤強扶弱、劫富濟貧、行俠仗義的故事。慢慢地在心中,對於江湖草莽間任俠的形象,便有了愈發清晰的輪廓。
自己修道習武,不就是讓自己變強,讓孃親、鄉鄰不再受欺侮,讓這個世上的不平之事,再少一些麼?!為什麼有這般磊落志向,還要受兒女私情困擾,還要躲在山巔、迎風灑淚?
這一身道術武藝,究竟是奪命的刀、還是救世的藥……
十餘日眨眼便過,山間花色更熾,莊內熱鬧非凡。結親的關家和牛家,俱是張燈結綵、佈置一新!就連圍著茅舍的木籬牆上,也都纏繞著喜慶的紅絹。牛家的茅舍左近,卻另闢出一方簇新的院落來,新茅舍高而寬敞、門窗碩大,院落夯土平坦、木籬齊整,顯然便是新人今後的居所。
院落中央堆著五隻大斗,鬥中盛滿稻、黍、稷、麥、菽五穀。箱、奩、篋、笥之上,是疊得齊整的四時袍服、靴履。榻、凳、案、幾等木作傢俱,已在茅舍中鋪陳開來。更有一隻小小木馬,在茅簷下輕輕晃動,似是在等候那尚未出世的孩童。
院落內外鄉民湧動,跑前忙後、看熱鬧的湊在一起,竟有幾分鬧市的感覺。在司儀唱唸和鄉民簇擁之下,新婚夫婦進到正堂,按著既定流程拜過天地,便回到新房、備好酒漿,出來酬謝賓客。莊中鄉民見新郎官富態、新娘子秀美,無不交口稱讚。
牛衝、張香兒看著孩兒成家,心中喜悅難以盡說,只是一杯接一杯與賓客喝下喜酒,不多時便身形搖晃起來。
關大石卻只吃了幾盞酒,便出了新人院落,帶著一些從山莊外圍換崗回來的團練兵,在附近巡視起來。團練兵均挎刀背弓、腰間鼓脹,卻是塞著繩索、漁網之類,預防楊朝夕攪擾婚典。
由旦至午,由午及暮。楊朝夕並未在婚典現場出現,令得某些人慶幸之餘,亦有略微的失望。夜色籠下,燈火初上,簇新的茅舍中,新婚夫婦終於送走最後一名賓客,攜著疲倦,回了耳房。嚶嚶切切的私房話,從透著馨暖光暈的視窗流出,聽不甚分明。
牛龐兒一身酒氣,關林兒粉面微醺,兩人乘著酒意,便欲行周公之禮。陡然聽見院落外一聲異響,似是衣袍被風蕩起的聲音,接著是一小團黑影頗窗而入。牛龐兒心中驚覺、酒意已散去大半,忙摟住關林兒身體、伏在地上,躲過了這突如其來的一擊。
關林兒正要喊人,卻被牛龐兒掩住了口舌。那小團黑影砸在木榻之上,其勢不衰,又撞向視窗對面的牆壁,反彈起來。最後落在兩人面前,卻是枚鵝卵石,正在地上飛快地旋轉。牛龐兒等了片刻,見再無石頭進來,才撿起那鵝卵石,上面用刀刻了幾個字:薄情寡義,好自為之。
那字跡卻是出自楊朝夕之手。牛龐兒默不作聲,關林兒眼眶微紅。兩人坐在地上,靜靜地看了會兒鵝卵石,牛龐兒才嘆了口氣,輕聲道:“林兒妹子,咱們歇息吧……”
陸秋娘家,茅舍外間的木桌條凳,已用了多年。經常被袍袖摩擦的地方已然包漿,在微弱燈火下,泛起點點高光。陸秋娘看著桌上一筐新採的桑樹芽和蒲公英葉子,以及筐下壓著的一方黃紙,鼻尖微酸,淚水溢位,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那黃紙是楊朝夕辭別的信簡,字型倉促、墨跡早幹,顯然人已離去多時。那信簡寫道:
孃親肅啟!見字如面。此番回谷,變故陡生。昨夢已散,今宵難眠。新人晏晏,合巹為誓。舊人悽悽,焚心作土。心中慘苦,無以言述……孩兒欲先回上清觀,坐圓守靜,聊解鬱郁忿悶之症;修道習武,以逞赳赳任俠之懷。未來何往?尚無定計,惟有見步行步、緩緩思之。今當暫別,留書相告。夕兒頓首!
字字含悲,句句忍泣,令人無法猝讀。陸秋娘捧著黃紙,心如刀絞,淚水混在光影裡,模糊了字跡。
那漸漸長高的身影,彷彿就坐在燈前,面色哀痛,心如死灰,向她一字一頓地、說著消失這幾日,自己心中的難過。
夜色漸深,萬籟俱寂。在回憶與現實的交替侵蝕中,陸秋娘倒在木桌上,終於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