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朗聽他話語間,頹喪之氣已然盡去,便知他不會再去鑽牛角尖。此時仍不肯下來,不過是單純抹不開面子罷,才合十雙手、淡然一笑:“小道長頗具慧根,定會想通其中關節。他日事了,可來貧僧草廬一敘,再行切磋論道。”說完,僧袍輕晃間,身形卻已走遠。
慧朗一番攪擾後,天色已經大亮。山谷裡各種熟悉景象,逐漸明晰起來。遠處錯落的茅舍之上,幾叢青煙嫋嫋生起,早起的婦人備起了晨炊。被樹木阻隔的山谷校場中,也遠遠傳來呼喝的操練聲,甚至不用細想,都能在眼前展開一幅、幾十團練兵揮刀劈矛的生動畫卷來。
楊朝夕的視線順著清溪,逆流而上,將兩側的景象逐一辨認:這邊是王通儒老者茅舍、那邊是郭嬸子籬牆、這邊是張函郎中的藥廬、那邊是孫娘子家院落……張木匠家、牛世叔家、關世伯家……每一處都如此熟悉,卻彷彿多了一重無形阻隔,令自己不能再生出親近之感。這般一想,又有些黯然神傷起來。
“夕兒……下來吃些東西吧!”一道輕柔聲音,驀地在樹下響起。
楊朝夕渾身劇震,眼淚又撲簌簌湧了出來:“……娘!”此番來的,卻是陸秋娘。
陸秋娘柔聲款款、充滿了暖意:“夕兒,娘知你心中憋悶、一時難解。所以,娘不勸你。這籃子裡是你愛吃的粟米糕、還有剝好的生蔥,便都放在樹下。你若腹中飢餓,便下來吃些。”
陸秋娘說完,竟也不多停留,徑自採了桑樹芽和蒲公英葉子,裝滿揹簍便回去了。只留下楊朝夕心中千難萬難,除了不盡的酸楚,更多了幾分不忍與慚愧:孃親心中應當更不好受,卻還平心靜氣地給自己送來吃食……這份生養的恩情,須得湧泉以報。
又過了許久,山谷校場的團練兵皆已散去,關大石提著鐵槍,走到這株大桑樹下。看見竹籃中的粟米糕和生蔥,已被吃掉大半,心中略略放心了些。
他沉吟道:“夕小子,關世伯自知對你不住。無論再多說什麼,終究於事無補。這事情木已成舟,關世伯不求你原諒……只希望你能顧及與林兒、龐兒一處長大的情分,莫要怨恨他們。若有錯,便只是俺關大石的過錯……”
“關世伯,我……沒有怨恨林兒,也從不曾後悔那般喜歡過她……我只是難過……我若早幾年多回山莊看看,多陪她說說話,陪她砍柴燒飯、提水浣衣……或許今日,她依舊是我的林兒妹子……”楊朝夕此時所言,俱是心中所想。
往日裡羞於張口的情話,此時脫口說出,卻是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只不過這份真情吐露,為時晚矣。
關大石嘆息一聲:“夕小子,俺只恨沒有多生養幾個女兒,以至於讓大夥兒為難至此。村中尚有未曾婚配的女子,若有你看得上的……”
“關世伯,你回去吧……我想一個人待著。過幾日該是……該是林兒妹子大喜之日,我便不去了……”楊朝夕依舊靠在樹杈間,語氣艱難,卻也下了逐客令。
關大石神色愀然,緩緩背過身去,抬步徐行。鐵槍柄在草叢與石塊間擦出聲響,他也渾然不覺,背影在熹微晨光裡,漸漸變小。
春陽由東而起,懸於中天不久,又漸漸西落。一日光景倏然而過,其時已近黃昏。
自關大石走後,便再無人過來理會楊朝夕的存在。他橫臥樹杈,一天裡心緒起伏,始終難有平靜的時候。許多事情雜亂無章地被想起、被拋下,總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縱然熟讀道門典籍,仍舊辨不明方向、想不出意義。空有一身武藝,遇到這等事情,卻是毫無用處!
腦海裡,似乎分裂出兩個自己,一個道:“你既有一番武藝,當學金剛一怒、莫作婦人之哭!不過是個女子,既然喜歡,奪來便是!”
另一個卻道:“林兒是你愛戀的女子,龐兒是你磕過頭的兄弟,他二人兩情相悅,奪人所好、不如成人之美。”
兩個聲音爭吵不休,一個說“俠之大者、當胸懷天下,豈能為情所困”,一個又說“連自己心愛的女子也得不到,做的什麼窩囊大俠”……
楊朝夕在兩個聲音激辯中不能安寧,想到生死、想到得失、想到寵辱、想到進退……想到方七鬥說過的“年少不知曲中味,若知已是曲中人”,想到承虛子師傅講過的“未知生、焉知死”……
想到長源真人走到自己身前,和顏悅色中、略帶責備的語氣:“少年人該當意氣風發,倘若如此頹喪,豈非未老先衰?年少時所謂的情之所衷、不過是一葉障目罷了……”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許多生造出來的場景,也開始在腦海中預演。楊朝夕雙眼空洞茫然,第一次覺得生而為人,竟有這麼多的枷鎖扛在肩上,快要將心中的浩然之氣、層層壓垮。
夕陽已沒,樹影漸沉。天外暮雲如敗絮,山間晚風堪涼薄!
楊朝夕頹然苦笑:自己少時有志,要做一代大俠。可是便為一代大俠又能怎樣?情長氣短,愁苦煩悶,還不是與一般人無二?
原來世間種種,皆好沒意思。怪不得那麼多鄉民村婦,要受著和尚、道士的蠱惑,去學著“看開”、學著“放下”、學著“逆來順受”、學著“苦海回頭”……
情深而不壽,慧極則必傷。難道釋門的法子,便真能解人苦厄?而道門的清靜無為,便不能稀釋掉心中苦楚?有生以來,楊朝夕第一次對自己信奉的道門經義,有了些許動搖。
暮色四合,天地由白轉黑。漫漫夜色降下,將所有憂愁、喜樂、悲苦、平和,都拖進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