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夫何患無妻!天下這麼大,有朝一日你出將入相,自會妻妾成群。俺和泉下的楊兄弟,都會替你高興!”
楊朝夕緩緩轉過身來,眼中的淚早已風乾,心頭蓄起濃濃恨意:“你們欺我爹爹過世,便一直瞧不上我,以為我不懂麼!林兒一定是受了你們逼迫,才過來與我決裂,你們都沒有在乎她怎麼想!我、不、服——!”
楊朝夕心中悲苦萬分,以致無法自持,最後三個字吼出時,卻是以後天之氣迫發。
吼聲震徹山谷,餘音久久迴盪,許多夜鴞就此驚起,繞樹三匝,不敢就棲。
半山草廬中,已然入定的胡僧慧朗,陡然睜開眼來,淡淡金光在雙瞳一閃而逝:“好雄渾的氣勁!不過聲調悲憤,充滿不甘之意。卻不知是何方神聖?”
關大石也是心中大驚:這夕小子,果真是當年柳姑娘所言“天選之子”麼?天資稟賦竟出眾至此!不過一十六歲,這份武藝,不敢說出類拔萃、簡直是驚才絕豔!若他一時激憤、恣意妄為,這莊子裡只怕沒有幾人能擋得住……想到這裡,後背上一陣涼意!
便在此時,楊朝夕陡然從荒坡躍起,發足狂奔。關大石心道“不好”,連忙提氣猛追,擔心他入莊傷人。聞聲而出的團練兵們,先後向關大石這邊聚攏,待問明白了情況,便跟著他一起、追在楊朝夕後面。
然而楊朝夕卻只順著山莊外圍道路,向著清溪下游、絕塵而去。關大石一面追、一面囑咐身後眾人不要出聲,懸著的心才放下一半來。
楊朝夕奔行一陣,卻在下游那汪潭水前停了下來,順著一株高大的桑樹,攀援而上。其迅猛靈動,比起猿猱猶有過之。
關大石在距離潭水五六丈外,停下了腳步。又將後面陸續趕來的團練兵,統統攔了下來:“侯吉!你懂些輕身之法,前半夜便在這周圍盯著夕小子,防止他做傻事。貫傑!後半夜你過來替換侯吉,記著動靜小一些,別被他發現……牛衝,你快回去!這事雖由林兒引起,卻和龐兒亦有關聯,你回去叫他這幾日都在家待著,不必來山谷校場……”
事出突然,當斷則斷!關大石拿出平日的威嚴,迅速將眾人分派調撥完畢、打發回去,才終於鬆下一口氣來。自己沿著清溪慢慢折返,心中卻比腳步、還要沉重。
不覺間,又走回到那處荒坡上的高地,稀疏的石碑錯落聳立,在月夜下透著森森寒意。
關大石走到最熟悉的石碑前,在枯草間盤膝而坐。雙手撫著石碑,將虎目溢位的濁淚、和風吞下:“楊兄弟!哥哥心裡難受……來看看你。都是小兒女們的事情……我沒有把林兒教好,傷了夕小子的心。
哥哥有愧!你知道麼,林兒和龐兒做下……做下荒唐事,本尚可圓轉,只是……只是這荒唐事後,竟珠胎暗結!
我也是當爹的人,我沒有辦法……若不允了龐兒,林兒這輩子便要毀了……楊兄弟,你能體諒哥哥的難處麼……”
關大石絮絮叨叨、哭著訴說了半晌,那半輪弦月已漸漸落下。他撐起發麻的雙腿,晃著身體,順著荒坡緩緩而下,卻看見前面不遠處站著一個黑影,輪廓十分熟悉。
那黑影清嘆一聲:“大石哥,你說的那番話,我都聽到了。未曾清貧難做人,不經打擊總天真!小輩們的事情,便叫他們自己去開解、去彌合……只是苦了夕兒!希望他能自己想通一些。”
關大石雙眼又紅了起來:“秋娘妹子!你總這般通情達理,叫哥哥更加覺得對不住你們母子、對不住……俺那早走一步的楊兄弟!今日這事,本該去找你領罪,要打要罵、俺關大石都認下了……你這樣說,俺們父女便更無地自容……
罷了、罷了!俺這便找那張郎中、開一劑墮胎的方子,叫林兒把那孽種打掉……若夕小子不嫌棄,林兒還是楊家的媳婦!若夕小子始終不肯原諒……她便留在俺家,給俺養老送終!”
關大石說罷,便深深地做了一揖,抬步便往家中走去。陸秋娘知他也是氣極之言,連忙雙手拽住:“大石哥!這又是何苦!三郎、牛衝,一樣是你的結拜兄弟,豈能厚此薄彼!這些時日在莊中,我也聽了些風言風語,但不管是誰,都覺得林兒、龐兒是兩廂情願的一對。你若棒打鴛鴦,才真的是得不償失!”
關大石愣了半晌、才轉過身來,噗通一聲,跪在了秋娘面前:“這是俺這做爹的,替林兒向楊兄弟和你賠罪!她心志不堅、行差踏錯,以至於有今天的苦果!”
陸秋娘要去拉他起來,卻無論如何也拉他不動:“大石哥!這又是作什麼?我沒有責怪林兒的意思,你先起來說話……我方才聽到聲音、便出來找夕兒,如今卻還沒找到,你若不肯起來、誰又能幫我去找呢?”
關大石這才站起身來:“夕小子在水潭那邊,我和幾個兄弟方才找過去了。如今侯吉在附近看著,後半夜是王貫傑。
唉!心病終須心藥醫,兒女情長的事情,俺也想不出太好的法子。明日便叫虎兒、林兒,每餐去給他送些吃食,只盼過些時日,或可消解他心中怨恨……”
陸秋娘鄭重行了一禮:“大石哥心意,我代三郎領受了!夕兒是我生養帶大的,他的性情,也只有我這做孃的最是明白,明早我便帶了吃食,過去開導。大石哥家中既然好事將近,便須早早張羅起來。也算是儘早、斷了夕兒的念想……”
陸秋娘說到最後,終是心中不忍,神色也變得黯然。關大石無顏以對,只好拱手而立,不再說話。
許久,陸秋娘終於靜靜地轉身離開。關大石才拾起沉重腳步,向著茅舍,頹然走去。
夜已沉沉,薄霧漸起,模糊了荒坡上的墳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