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希子低頭癟嘴,“哦”了一聲,慢慢挪了進來,卻不敢說話。
佟春溪又道:“月希子,你年紀雖小,也該明白是非對錯。這便是你素日敬慕的衝靈子師兄!他不能守心自持,私自出觀,喝酒逞氣,與浪蕩子任性廝混,一身紈絝之氣!縱然武藝再好,立心不正,又有何用!你等日後長大,務必要眼明心徹,莫被此類男子迷失心性!”
月希子點頭應了一聲,便慌忙跑掉了。佟春溪又立了半晌,喝到:“跪得直一些!上清觀的道士,都是這般沒有骨頭的麼!”
衝靈子正外形頹喪、心無定處,聽得這一聲斷喝,卻清醒了許多。心中那股執拗性情湧了上來,挺直身板,正起脖子,再無半分委頓之態。
佟春溪瞟了他一眼,心中已經有些嘉許,於是轉身便走。出月門時,卻遠遠甩出一句:“公孫玄同當年與我起誓,也是喝了酒、才脫口說出的。你們男子所謂任俠之氣,若無酒漿作引,又算得了什麼……”
次日清晨,輪值的女道士已早早起來,從觀門開始、一路向內,揮著掃帚清掃院落。當看到跪在演武上睡得正酣的楊朝夕時,不禁相顧莞爾。待草草將他周邊掃完,出了月門之後,麟跡觀中這處新增的“景緻”,便在女道士口耳中飛快傳開。
往日裡吃著早齋、磨著時間,不願去演練的師姊師妹,今日卻都一反常態。一個個斯文嫻靜的女子,都在以風捲殘雲之勢、迅速將手中吃食消滅掉。
一眾女道士匆匆吃完,便往演武場奔去,加入到圍觀楊朝夕的陣營之中,不時指指點點、評論一番。而關於被觀主元夷子罰跪在此的原因,也不脛而走,迅速被一眾女道士知曉,並在傳播過程中又添了許多穿鑿和臆測,最終傳出數個版本來。令始作俑者的月希子聽了,都表情變幻、哭笑不得。
而水希子羅柔卻在一旁豎起了大拇指,又拍拍花希子崔琬的肩膀,露出一個大仇得報的暢快表情。
崔琬看著被眾師姊師妹圍著評頭論足後,慢慢退到演武場一角的楊朝夕,心中卻不如預想的那般高興。
楊朝夕一夜凍餓,此時神情呆滯、如木偶一般。直到看見鏡希子唐娟喝退圍觀之人,將一碗黍子糕送到他面前,才煥發出一點生機,接過木碗、以手作勺,大口吞嚥起來。崔琬看著這一幕,心底卻湧出幾分同情,臉上聚起的笑容,也飛快褪去。
羅柔湊了上來,捅了一下她的腰眼,促狹道:“崔師妹,心疼了?”崔琬一笑,將她推開。羅柔便把月希子拽過來,又細細詢問起、她昨晚親眼所見的一些情形。
罰跪首日,一日三頓齋飯、六頓清水,卻也不曾短缺。偶爾內急,尋了茅廁釋放,卻也被遠遠躲開的師姊師妹們笑罵為“偷奸耍滑”。
罰跪次日,飯食和水,依舊不斷。願意來看熱鬧、打趣一番的師姊師妹,卻也少了許多。大家專心演練著各種拳腳、劍法、刀法、槍法,偶爾才偏過臉看一下,那道仍舊跪在演武場上的瘦小身影,開心之餘,也都多了些溫暖的神色。
罰跪第三日,楊朝夕仍舊跪著,卻已無人問津。便是前來送飯的齋院師姊,也只是簡單兩句話,便扔下飯食和水,轉頭離開。倒是月希子偶爾跑過來,眨著碩大的眼睛、一臉認真問他:“衝靈子師兄!你膝蓋疼不?為什麼不哭呢?有時候哭一哭,也能減輕疼痛呢……”
沒有人知道這三日裡,楊朝夕關於這個世間、尚且稚拙的想法,經歷了怎樣的破碎、重塑、再破碎、再重塑。人皆有羞恥之心、逃避之心、兇狠之心、向善之心、憤懣之心、奮發之心,這些情緒、念頭,在腦海裡奔突亂撞。有的撞入死路,久久不散;有的卻貫通出去,灰飛煙滅……漸漸地、這些劇烈衝撞也已變得疲憊,心頭的難過、屈辱、憤怒、慚愧,攪成混沌一團,失去了原有的意義。
天光暗了下來,酉時將近。佟春溪蓮步輕移、裙裾微動,站在了楊朝夕面前。楊朝夕順著光影、抬起頭來,心如止水,面色無喜無悲:“春熙嬸嬸,你過來了。”
佟春溪神情復歸於柔和:“起來吧!你心中此時,是否委屈?”
楊朝夕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輕輕捶打著雙腿:“春熙嬸嬸,小侄想了許多,卻唯獨沒有覺得委屈。開始頗為羞慚,漸漸便想逃離,接著又覺憤怒。後來卻覺得,眼前之事多是虛影,自己該當奮起勃發。”
佟春溪淡淡笑道:“我和你家觀主,也都是從這般年紀過來的,如何猜不到你們心中所想。年少任俠、意氣風發!幾句軟語,也能換走千金一諾;三碗薄酒,便要豁出性命一條;百媚紅顏,就可引得衝冠一怒……”
佟春溪說著,撫掉他頭上的枯葉:“可是,修道一途,濛濛漫漫,並不是一眼望盡的平川。你會碰到美好、遂心、愉悅、暢意,也會遭遇難堪、無力、離別、悲愴,這些際遇,都會動搖道心。我輩修道,便似攀山過嶺,明知前方更加高絕險峻,卻還須固守意念,直向險峰而行!因此修道一途,靈根、天資都是次要,若無大毅力、大覺悟,便是‘天選之子’,也終究會半途而廢。”
楊朝夕聽到“天選之子”,心中微有觸動,長源真人說過的話,又在他記憶中清晰起來。
他沉思了半晌,才緩緩道:“小侄這幾年也讀了些書,古人多有自視甚高、而率性妄為者。但無論順境逆境,於他們而言,總是有許多不得不發的牢騷、不得不寫的悲憤,於是成就便都有限了。”
佟春溪點點頭:“你看出這些,卻也難得。但看清歧途只是第一步,你不但要避開歧途、還要找到正途。畢竟大道在前,若不能走得更遠,又如何可以回過頭、去看輕那些誤入歧途而不自知的人?所以修道越往後,道心也更加純粹,便是要比前人走得更遠一些,去觸及他們不能觸及的境界。”
楊朝夕認真回道:“春溪嬸嬸苦口婆心,小侄在此謝過!既然已想明白這些,小侄未來如何,便斗膽邀春溪嬸嬸做個見證了。”
佟春溪也慈和地看著他:“懂得與做到,中間所差的,是一個“道”字。而這一個字,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想明白。若能無悲無喜、寵辱不驚,道心方可自定。”
高天玄奧,弦月半遮,雲霧如亂絮一般,不時從天幕飄蕩過去。一老一少在這演武場中,又說了許久,方才離去。
而曾經潛藏在少年人心底、一些命題頗大的朦朧思考,終於在這幾日近乎憋屈的經歷中,開始發生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