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也是修心。近年來乾坤動盪、生民倒懸,我不得已攪入其中,也才漸漸明白。然而從前種種,卻不敢忘!只是看得通透以後,卻不須像從前那樣,總要避開你罷了……愚兄終究學不會‘太上忘情’……”
公孫真人語氣平和,一片坦誠。自己心中卻早已明白,避而不見卻心有惦念,反不如光明磊落地、去消解掉曾經種下的因果,於人於己,便少了許多虧欠。
“妹子明白……誓言立下,執念便生,束人束己,難成自在!既已身歸道門,便該青燈黃卷、不輟晝夜,春暖誦之,秋寒持之……縱使旦暮相接、四季輪換,也一般無二。”
春溪道長將眼淚拂去,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來。心卻卸下了防禦,在少年的誓言中淪陷:
蓮有並蒂,鵝有交頸。
春溪玄同,許心許命。
識佳人兮秋苑,擇良伴兮春庭。
父兄豈可奪志?媒妁不能移情!
雙棲宿兮崑崙,共溯游兮蓬瀛。
上戴蒼穹可補,下蹈山海可平!
言以明志,誓以篤行。
秋風長夜,薄衾孤燈。白首相顧失一諾,寒窗淚下只千行!兩人便這般隔燭相望,斷斷續續的話語,早不能盡述多年未解的離情。燭火也將兩人灰色的輪廓,印在了窗欞之上,隨著透進來的風而輕晃。
兩人又敘了半晌,春溪眼中淚水,方漸漸止住。春溪道長語言帶笑道:“這個衝靈子楊朝夕卻是什麼來歷?能得玄同哥劍法真傳。當年我纏了你那麼久,你才不過教了我一招半式。還說族規嚴格、不許外傳,自己也沒學全。如今想來,卻是過於偏心了!”
公孫真人亦是淡笑道:“這衝靈子雖是入了我上清觀,實際卻是一位道友的弟子,我二人亦曾反覆推算,斷定他便是不世出的‘天選之子’。我觀察幾年,這衝靈子確是頗具靈根,天資稟賦俱佳。又是去年,以一段陰錯陽差的琴曲,解開了我對這套家傳劍術的心結。既然心結已解,且族中之人早凋零殆盡,便再沒什麼族規禁令,才把這套劍法傳與了他。若你還想學,明日便可細細演示一番,也算是了了我此番下山的一樁心願。”
“便如你方才所言,一把老骨頭,縱然學會,又能快意幾年?但你既來登門,便不該空手,這套劍法便當作叩門禮,我先代眾弟子答應了。也希望這次……你莫再食言。”春溪道長語笑嫣然間,卻還摻著一絲苦澀。
提及傳劍之事,公孫真人面色漸正:“當年我在河南一道挫敗許多同道,引得一些人覬覦我族劍法。本以為多年過去,仇怨已消,然而此番下山,還是引出了幾家不睦。這小道童前幾日也因劍法,經了些不公之事,所幸他平安獲救,又因禍得福、道功大進,未來成就已不可測。”
公孫真人說著,臉色突然嚴肅起來:“今日午後,我已去過龍興、道衝、景雲三觀,既授了這劍法,也平了些後患。但防人之心不可無,我此番過來,確也有託付之意。”
春溪道長見他說得鄭重,忙道:“玄同哥但說無妨!”
公孫真人嘆了口氣:“我只擔心太微宮那位不肯罷手,借我廢去三觀觀主丹田一事,推波助瀾,做些文章,對我上清觀再行不利。因此我只能在你觀中待一兩日,將劍法授完,便須帶其他弟子先行回山,早做些準備。洛陽城中藥材卻比山中齊全太多,這衝靈子便勞煩春溪妹子代為照料,待內外痊癒,再遣他回來。”
春溪道長微笑點頭:“這是小事,玄同哥既託付給我,便請放心。”
兩人山南海北地、又說了許久,三聲響更從街衢中傳來,時候卻已然不早。春溪道長站了起來,如多年前那般盈盈一拜,才不舍道:“玄同哥便早些歇息!明日再見、你便仍是公孫觀主,我也當以麟跡觀觀主元夷子之名,與你交接。卻不能似今晚這般說話了……”公孫真人忙拱手長揖,這道遲暮清影,才消失在客房之中。
公孫真人又在木榻上趺坐下來,唇齒慢合間,流瀉而出的、卻不是微言大義的經文。而是幾句盟誓:
蓮有並蒂,鵝有交頸。春溪玄同,許心許命……
寒夜將孤燈湮滅,留最後一絲青煙騰起,很快消散於闃寂。也將這一段塵封多年的感情,繚繞著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