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果我三個理論都相信呢?它們其實並沒有什麼衝突的地方,不是嗎?也許確實有一隻大怪獸,它同時也是機器,並且住在一個天國似的地方。”
“你太好心了,瞭頭。你一點也不希望為這樣的事情起衝突,不過很多時候人們並不是真的在為理論而爭吵——名義上是為這個,實則卻不然——我們的困境在於理論是為指導生活而設的;這三條理論,還有跟它們大同小異的無數種各種說法,它們為我們指明的是完全不同,甚至彼此矛盾的行動方針。我們不可能只是乾坐著動動嘴皮就知道誰是對的呀。可是做驗證的代價是很昂貴的,昂貴到也許會摧毀我們的生活,因此我們只有很少的幾次機會,必須得決定按誰的方式去驗證。”
“可為什麼一定要知道誰是對的呢?”詹妮婭問,“即便代價這麼昂貴?”
“你覺得應當怎麼辦呢?完全不去管理論的事?只經營好眼前的生活?就像草原上覓食的野生動物那樣?”
詹妮婭遲疑地看著窗外的荒涼街道。“可以從代價最小的事情做起。”她有點不太自信地說,“先試試不會摧毀生活的那些方法。既然你說理論是為了指導生活,那麼我們就不應該捨本逐末,對不對?”
“道理是這樣沒錯。可你聽起來不大有底氣呀,瞭頭。”
“我只是不確定有沒有這種方法,也許你們辦事向來都是一刀切的,並沒有什麼溫和的辦法。”
“噢,原來是這樣。”
他的語氣擺明了沒有相信。詹妮婭立刻又昂起腦袋:“你覺得是為什麼呢,船長?”
“我以為是你的冒險精神在作祟呢……想想咱們認識以來的事,我覺得你是個很愛冒險的小姑娘。而當我們說‘熱愛生活’的時候,那通常都是勸人別去做刺激危險的事,別自討苦吃,而是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從平淡裡尋找快樂。對有些人來說要這麼辦一點也不難,但,我想你肯定是能明白的,這樣‘代價最小的事情’難免單調乏味,要熱愛它可不沒有嘴上說說那麼容易。它損耗的精神與氣力並不比一次豪賭更少,到頭來,等什麼事都做不了的時候,也許你會懊悔當初沒有賭那麼一下。咱們的生活總是在這兩種心態裡交織反覆的,所以我想,瞭頭,你可不能算是個頂頂溫和的人啊。”
“可我也不是賭棍。”詹妮婭沒好氣地反駁道,“我不會單純為了刺激去給自己找不自在的。”
“我認為這是冒險家,”赤拉濱十分圓通得體地說,“不過嘛,瞭頭,我的意見是你屬於很有理智的冒險家。你會在探索懸崖前給自己扣上安全繩,而不是閉著眼睛往下跳。而且你是會給自己規劃目的和行程的,你懂得經營領地顧好眼前的型別,不是個跑到哪兒算哪兒的流浪漢………所以我想,這也算是一種選擇了生活嘛。”
詹妮婭還想再說點什麼,平穩行駛的車身卻猛烈顛簸了一下。趴在她膝頭休憩的菲娜像箭矢似地彈了出去,力道幾乎要抓傷她的腿。她吃痛地倒吸了口氣,趕緊把手裡的槍端穩,以免發生意外走火。赤拉濱踩下剎車,回頭看向她。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因此詹妮婭也不說話,只是拿眼神問他怎麼回事。車廂裡沒開燈,讓赤拉濱的臉顯得有些陰暗;他朝她擠了擠眼睛,又搖了搖頭,好像在說他也沒搞清楚狀況,只是覺得不大對勁。
事情的確有點不對勁。詹妮婭伏低身體,貼著窗戶底部窺探外頭的情形。車窗外,空曠的街道與廢棄的樓屋都靜悄悄的,沒有半點人煙氣息。月亮剛趁她睡著時爬到屋簷頂上,在夜空中遍撒蟾光。這晚晴朗得出奇,彷彿連一丁點雲絮都被仔仔細細地剔掉了,然而風卻很大,遠處的落葉和零碎垃圾被吹飛了起來,像在排隊過馬路似的蹦蹦跳跳。詹妮婭把車窗降了一點,好讓外頭的動靜能從縫隙裡透進來。廢棄廠房間的門窗呼呼地往外吹氣,還有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叮鈴咣噹的撞擊聲,像內部零件脫落的機器正被人搖晃。這些都只是風製造的噪音,她凝神傾聽了一會兒,沒有察覺到活物的動靜。
他們在那兒等了將近一分鐘,沒有新的狀況發生。“我覺得剛才碾著了什麼東西,”赤拉濱說,“我們最好還是檢查一下。”他作勢就要開啟車門,詹妮婭卻叫住了他:“我下去檢查。”
“瞭頭,我也不至於叫一個沒成年的孩子替我趟雷呀。”
“你還在深夜裡把未成年叫去大海上呢。”詹妮婭不客氣地說,“最起碼我身上沒有瑪姬·沃爾的格殺令,狙擊手不會朝著我的腦袋打。”
她把目光炯炯的菲娜抱進懷裡,從遠離街道的一側快速滑下了車。她的雙腳剛落地,菲娜就跳下她的臂彎,自己鑽進了車底。這個動作嚇了詹妮婭一跳,還以為它發現了某種危險。然而並沒有子彈或別的什麼東西從遠處的樓屋陰影裡襲向她,看來這只是菲娜喜歡隱蔽角落的天性使然。它肯定也被剛才的顛簸鬧得很緊張。
詹妮婭彎下腰想把它從車底叫出來,菲娜卻沒有理它,而是趴在後輪胎邊盯著暗處的某個東西看。詹妮婭聽見一種冒氣般的嘶嘶聲,頓時感到不妙。她把手伸進車底,在菲娜盯著的陰影處摸了摸。某個尖銳的、鐵蒺藜似的金屬物體扎進了輪胎裡。是三角釘。她小心地沿著釘身摸到尖端,發現它是中空的,輪胎裡的氣正順著釘體往外冒。
她站起身往他們來時的方向張望。不知什麼緣故,這一帶的路燈完全不亮了,除了前後車燈照亮的區域外,稍遠處的馬路都黑得像一條鋪展開的碳帶。她冒險往回走了幾步,非常警惕腳下的情況,幾乎是用鞋底擦著地面移動。
赤拉濱從駕駛座的窗戶裡探出腦袋與肩膀,伸長脖子往她這兒張望:“你在找什麼呀,瞭頭?”
這傢伙的備用大腦準是長在胸口以下的地方。她朝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別大聲嚷嚷,接著指了指他們的車胎,用手指搭了個圈,又朝圈裡吹了口氣。她希望赤拉濱能明白他們的輪胎已經漏氣了,但最好別叫周圍潛伏的人也知道這件事——其實這多少有點自欺欺人,因為她已經摸到了那個漏氣的輪胎,清楚這車很難再往前走了。他們落進了某些人的羅網裡……可是到這會兒竟然還沒有人跳出來抓住他們,又似乎這一切只是偶然的噩運。她疑惑地四下張望,腳下踢到了某個小物件。
詹妮婭把它撿起來,藉著月光湊到臉前瞧了瞧,果然是顆造型精巧的三角釘,尖頭處是中空的,並且漆成了一種與馬路相近的青黑色。它摸起來光滑平整,毫無鏽蝕痕跡,成色可以說是嶄新的,不可能被人遺落了很久,準最近有人故意把三角釘佈置在這條路上,好阻止車輛通行……她抬頭瞧了瞧天空,在月亮照耀不到的角落,只有五六顆特別明亮的星星懸著,忽然間,其中一顆朝她頭頂正中的方向緩慢而均勻地飄了過來。她立刻小步碎跑回車邊,把那顆三角釘給赤拉濱瞧了瞧。
“我們距離洞雲路 206號還有多遠?”她邊問邊仰頭望著天上。那顆發亮的孤星是明黃色的,比別的星星稍微深一點,但它周圍沒有別的光源,因此不像是飛機的航燈。她不得不懷疑那是某種無人機。
赤拉濱沒有手機。他開車時也根本不用導航,彷彿對這一帶的道路都熟得跟自個兒的掌紋一樣。“直線還有三公里。”他打量著三角釘說,“不過嘛,如果是開車能走的路線……”
“我們得走過去。”詹妮婭果斷地說,“他們在馬路上佈防了,車不可能開得過去。我們要找一條更隱蔽的路過去,否則準會被抓住。”
她把菲娜從車底下捉了出來。赤拉濱則把車往街邊挪了一點,儘量隱藏在屋簷與行道樹的陰影裡,隨後才跟著詹妮婭一起穿過街道,鑽進旁邊的灌木叢裡。那顆微黃的孤星橫穿天幕,越過他們頭頂時有點可疑地停頓了片刻,又在詹妮婭的屏息等待中繼續移動,一直往順風的方向飛去。她從月亮的位置估計那是東北方,正是他們目的地的方位。
“啊,看來我們得跟著那顆星星走。”赤拉濱說,“來吧,瞭頭,我對這兒的地形還算清楚,而且我的面板能感覺到很重的溼氣,咱們只要跟著一條河走……哎呀!”
他輕輕叫了起來。就在他們的注視下,那顆已經跑到東北角的星星忽然劇烈地閃爍了兩下,接著直直地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