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上閃過一陣痴迷,聲音飄忽漸低。詹妮婭意識到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機會——她可以衝上去,把手裡的麵包刀插進他的腹部。但最後她還是選擇按捺不動,因為成功機會看起來太渺茫了:她和羅得的距離不夠近,刀具不夠可靠,腹部也不夠致命。這些理由都很充分,而在這一切基於理性的考量之外,她還發現自己對這件怪事感到好奇。
“樂園?”她問道。問這句話可能終結了她展開偷襲的最佳機會,但羅得看起來對她的疑問極為滿意。他在窗前徐徐伸開雙手,著迷地朝空氣中的塵埃探去,如同在撫摸欣賞詹妮婭所不能見的事物。
“那一夜我抵達了四河源起之地。”羅得說,“當牢籠崩毀時,我走入了黑夜與迷霧裡。那霧氣是明亮的,可過度飢渴讓我接近失明。我在那片原野上徘徊良久,祈禱能獲得庇佑和啟示,而我從未喪失過信念,所以我也理應得到報償。就在那有輝光的霧氣中,我聽見了河流之聲。何等天籟!一切都和經中說得同樣美麗,甚至還要更好。我已看到了那繁茂的果園,還有那些金子、珍珠與紅瑪瑙。我在那園中受洗,重獲新生。”
詹妮婭怔怔地聽著,她看著對方的眼睛,覺得這些說得都是瘋話。可畢竟她也看見過奇怪的景象,海中的懸園。它和孤島監獄外的伊甸又差多少?可是,目睹那景象並沒給她帶來什麼,她可沒增長任何超自然力。有一瞬間她感到茫然,是種脫離了眼下境況,對這巨大世界本身的純粹困惑。但她很快又回到了自己立足的位置。“你見到天使了嗎?那些奉命看守的?”
羅德的臉色又沉了下去,真像個被天使從極樂世界趕出來的人。“我聽見了他們的聲音。那些來自天上的人與加利利人。他們教導了我如何從那孤島中脫身。他們給了我自由,因為他們明白我的一舉一動完全是為了更高的意志服務。”
“可你的計劃是什麼呢,羅得?你來到這裡是為什麼?是他們叫你來的?”
也許那只是月光的假象,在短暫的沉默裡,詹妮婭竟然覺得羅得臉上是同她一樣茫然的。他彷彿也不曉得自己為何身處此地,在那些異象與怪事面前,他們誰也把握不了自己的位置。意識到這點幾乎令她要和眼前這個怪物產生共鳴了——幾乎,要不是他很可能已經殺了她哥哥。
“一切行動都在那宏偉的計劃中。”羅得說,“凡人的眼目不足以窺看全景。”
詹妮婭把腦袋向旁一偏。“他們沒有給你明確的計劃,對不對?”她揣測道,“你只是憑著科萊因的話找到我這裡。可實際上,這也不是他們給你的主意。他們給你的只是——”她伸出胳膊揮了一下,她的影子也依樣行動。“這麼個本事。”
“這麼個本事!”羅得厲聲說,“你以為這是什麼愚蠢的小魔術?”
詹妮婭沉默不語,有意顯出自己無可反駁。她心裡掂量的則是上一次的遭遇。周溫行沒有提起過任何信仰上的話題,赤拉濱也沒有。他們兩個卻顯得比羅得更瞭解狀況,因為他們對自身的異常之處好像半點都不驚奇。“這不是魔術,但你也不能證明這不是妖法,羅得。如你想證明和你接觸的是神聖的力量,你得拿出更有說服力的證據才行。他們不叫你復活死人,不叫你把水變成酒,卻讓你有這樣聞所未聞的本事,這是什麼道理呢?你總得把這點說通吧?”
她的口吻軟和得簡直叫她自己都陌生,就像她自己已經心虛了,快要被奇蹟給動搖了。她不等對方開口就接著說:“我知道天使也殺人——殺得還不少,不過並不是他們叫你來殺了我哥哥,對吧?是你自己來的,因為科萊因提過我。”
“我的一切思想都瞞不過他們。”羅得說,“我想來這兒,他們早已洞明。而既然我在這兒,那就是他們讓我來的。”
這可真是自成一派的論證,詹妮婭恨恨地想,她要是能在數學證明題上用這種邏輯可得多痛快。而這也是為什麼她始終討厭滿嘴經文的人,從今以後恐怕還會加倍討厭。要是她還有以後的話。“你敢肯定他們讓你來這兒是為了消滅我嗎?科萊因愛殺小孩是因為他覺得這能賦予他淨化和長生,我可不記得這是神說過的。”
“神是慈愛的。”羅得莫名莊重地宣佈,“科萊因的出發點是好的,他的心是專注向道的。只是他浪漫化的思想使他誤讀了啟示。”
那可真是個大得離譜的誤讀。詹妮婭抿緊嘴唇,管住舌頭,雙肩卻不由地放鬆了。“那麼,你沒有什麼道理殺我。”
“你是一個褻瀆者,小姑娘。你一定有許多不敬的行徑,有些或許能瞞過我,卻瞞不過神聖的眼目。行邪術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
你乾脆把我綁起來扔河裡好了,詹妮婭心說,看我是沉是浮還是能表演一出魔術逃生。“我可沒行過什麼邪術。科萊因難道沒告訴你嗎?我對他所作的一切就是打了個電話給家長。這難道有什麼邪惡的嗎?”她的口氣里加入了一點質問。“而且你知道我怎麼想嗎,羅得?有可能你真是對的,他們確實是想讓你來找我。可並不是來殺我——你難道沒有想過門徒的職責是傳播教義?”
在最初的幾秒裡,羅得似乎在消化她的語言上有障礙,如同那些混跡漢諾威的英國佬在試圖聽懂南部口音。詹妮婭不給他組織語言的時機,而是搶先丟擲她想到的話術。“是瑪利亞見證了基督的復活——抹大拉的那一個,”她儘量給語氣裡兌入一種遊移不定的嚮往和好奇,“他們說瑪利亞是個妓女,但她也是蒙受恩賜的門徒,不是嗎?女人也能是最虔誠的信徒……甚至我哥哥也可能是,如果你沒殺了他的話。”
她看見羅得臉上露出一絲譏笑。顯然她有點太心急了,可是覆水難收,她橫下心說:“我哥哥是個見過奇蹟的人,羅得,不管你信不信,這一點千真萬確。在你出現以前,他正告訴我他見到了科萊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