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低下頭直視著年輕人的眼睛,恍惚中竟是辨不出對方話中的真假。他壓下滿腹的怒火,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還在洛克拉克時候我就給過你忠告,偷獵者的世界非比尋常,和他們接觸之前一定要記得來找我商量一下。而你都幹了什麼——落腳在這個鎮子不會只是為了度假吧?”
“我又沒惹出什麼麻煩……”龍語者一梗脖子,頸跟處的青筋在酒意的作用下突突直跳。
“這才不是什麼‘沒惹麻煩’!”無名強聲斥道,他反手一指自己來時的方向,“酒館裡坐在吧檯旁邊的雞冠頭,那一桌圍坐的四個人都是跟在你後面離開的。想知道是誰把他們攔下來的嗎?”
年輕人心中一訝,眼神短暫地清明瞭一瞬,他有心道謝,卻藉著仰頭灌酒的動作掩飾了過去:“就算沒有你出手,我自己也能搞定……”
“如果到時候你還沒醉得爛倒的話——”無名一面說著,劈手奪過晚輩抱著的酒壺,遙遙地朝小巷深處扔去。酒壺在空中打著轉,將一股股酒液揮灑出來。封塵也不覺心疼,像是沒看到一般,自顧自地啃起了手中半涼的燻肉。
“見鬼……”隱身獵人見狀重重地一跺腳。有資格披著一身古龍素材獵裝的強者,又有哪一個是易於之輩?然而應付半大的孩子不比與高階的野獸作戰,五星強者也不會比普通人強出多少。無名接連吸了幾口氣,心緒才稍稍穩定下來:“逃離追捕之後,我就回到了先前約定好的聯絡處,在那裡等了整整三日,卻什麼訊息都沒能等到……”
心急如焚之下,無名偶然在工會通報上見到了獵場火災和獸潮的訊息。聯想到彼時封塵逃亡的路線,獵人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循著訊息趕了過去。然而已經太晚了——金羽城騎士團特意為龍語者準備的戰場在那時已經變成了一片荒原。附近的數個村莊被獸潮破壞一空,仍有幾處野火未曾停下,數隊工會獵人一刻不停地恢復著獵場的秩序。儘管有強大的獵裝傍身,無名還是沒能在危險區中多做停留。
“見鬼,那個時候我甚至以為你已經死掉了。”隱身獵人陰著臉說道,“如果不是兩位大師在騎士團裡還有朋友在,我們險些就要把這個訊息通報給小獵團的孩子們了。”
“小獵團的大家……都知道了什麼?”封塵的頭皮一麻,渾身的肌肉緊張起來。
“虧你還掛念著他們——放心吧,那群孩子沒人知道你差點死掉的事情。”無名冷聲說,“又過去了幾天,安菲大師設法拿到了騎士團的委託報告,他們在後續搜尋的時候發現了一處野營地。對比過當日騎士團的人手佈置,我們才大致猜到你跑來南邊了。”
“我一路追著你的痕跡南下至此,你這小子……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一路留下了多少蹤跡。虧得是當初騎士團斷定,以你的傷勢不可能撐到渡河,否則他們的人早在幾天前就站到你的面前了。”
“噢。”年輕獵人點點頭,眼神空洞無物,臉上見不到一點緊張感,“說實話,我已經不打算努力逃下去了,工會騎士團、王立獵團……不管是誰都一樣,如果真的能找來這裡,索性就讓他們把我帶走好了。”
“混賬話!”無名放聲道,聲音從巷子深處迴盪至耳邊,“從你踏出洛克拉克的時候開始,你的安危早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知不知道兩位大師和我為了護御你的安全,在背後做了多少努力?如今你動動嘴唇就要束手就擒,你以為這是你一個人能決定的嗎?”
突如其來的喝罵讓封塵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在年輕人的印象中,無名從現身的第一刻起,一直都是以一副沉穩可靠的形象示人,從未如此失態過。龍語者張了張嘴,還未發出聲音來,就聽前輩緊接著開口道:“剛好……我今天帶來了一個人。我倒是要看看,在他面前,你還能不能把同樣的話再說一遍!”
“誰?”心神動盪之下,年輕獵人忘記了維持龍腔,神秘視野再次開啟時,巷口處卻多出了一道氣息。封塵的目光循蹤望去,小鎮的夕陽下,一道長長的影子正從巷口處投進來。影子的尖耳高高地聳在頭顱兩側,一條大氅遮蔽了脖頸之下的大部分身體,赫然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導師。
“安菲……教官?”入夜的第一縷風拂過,吹散了龍語者身上僅剩的酒意,“您怎麼來了?”
“報告給工會的那份行程中,這個時候我還在研究院裡做康復訓練。”老艾露聳聳肩緩步走來,意念順著龍腔傳達進封塵的腦海中,“研究院裡有我的熟人,阿陽也在那裡。整個斯卡萊特都知道我們形影不離,這樣應該就能瞞住一段時間了。”
“可這裡是……”
“偷獵者的地盤,我也不是第一次踏足了,我的學生都能來得,我當然也能來得。”安菲尼斯微笑起來,“抱歉沒能在最危險的時候幫上你什麼忙,作為補償,這一次我是特意趕來看望你的。”
輕巧的一句話像是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封塵的胸膛上。年輕獵人登時失去了渾身的力氣,咚地一聲跪坐下去,眼框倏地化成了兩圈紅色。龍語者的聲音中帶著濃重的哭腔,像是要把數十日以來的怨恨和自責一併嘔出體外:“那些村子都毀掉了……教官……我親眼看見的,那裡的平民……一個都沒能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