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昭說,眼光先向朱女士的很有禮貌的笑容一瞥,然後落在曼青臉上。
曼青很客氣地然而很得意地點著頭微笑。
"學生也都說這題目好呢,為的是材料豐富,範圍闊大,甲乙兩組都容易立論,他們不喜歡上次的題目——《清共的根本方法》;他們說想來想去只有報紙上常見的幾句話,好像是無須乎辯論似的。"
朱女士很委宛地說,可是她的不作美的聲帶,使她的辭令減色不少。
"上次的題目就是前任歷史教員出的。"曼青看著仲昭說,然後又向朱女士遞去個微笑,補足了一句道,"今次的題目,他還是不贊成呢!"
"他有什麼理由不贊成?"
"那是故意和曼青立異,因為學生不歡迎他,卻歡迎曼青。"朱女士低聲加以說明。
"但是他的表面理由卻說是太空!仲昭,這麼一個全世界人都在關心著的問題還說是太空,嚇!"
朱女士也附和著表示了概嘆的意思。
"像這一類的人,現在極多,沒有一點遠大的眼光!"
仲昭接著說,心裡卻忽然的有了些妒意。他想:究竟曼青的運氣好些,能夠立刻戰勝了環境的困難,並且戀愛方面也像是不久就可成功,雖然朱女士的人品也許比不上陸女士。他惘然翻著還在他手裡的那本英文書,似乎很熱心地要明白它的內容。
窗外有幾個人影閃動,隱約地還可以聽得低聲小語;大概是校中的學生。室內的兩個男子都沒有注意。但是朱女士卻感得侷促不安,彷彿是被偵緝的逃婦。她的遊移惶惑的眼光注在曼青的臉上,似乎在說:"聽得麼?那是來窺伺我們的。"
此時曼青和仲昭又談著同學會方面的事了。曼青以為曹志方他們一群人的破裂是當然的事;他說他們除了各人都感得寂寞這一點是共通的,此外各人間滿是衝突,所以團結立社簡直是夢想。仲昭又提起了章秋柳。這個女性的名字很使朱女士注意。
"哦,哦,她也是一個怪人。"曼青沉吟地答著,隨即把話岔開,似乎是怕談到她。自從史循自殺那天他對於章秋柳有過一次幻想後,他心中就有了這句話:她是個怪人。最初,他還企圖去了解她,但後來見得要了解是全然地不可能,便怕敢想到她。現在呢,他自認是不應該再想到她了。他的理想的女性的影子早已從章秋柳那裡褪落,漸次濃現在朱女士的身上了。
似乎要印證他的感念,曼青下意識地向朱女士望了一眼,恰好和她的疑猜的注視相接觸。一種忸怩惶恐的意識立刻就來了。這是無理由的擾動,曼青自己也不明其所以然,只是本能地覺得在這位長身玉立的女性前又想到章女士,是一件不應該的事——近乎褻瀆。
三個人意外地沉默著,像是已經說完了話。
窗外的人兒似乎已經走了,從大講堂傳來了喧嚷聲和掌聲。曼青看手腕上的表,正是一點四十分;他伸了個懶腰,起來說:
"還有一個多鐘頭。我們先到會場去看看罷。"
他們到了那足容二百人的大講堂時,本校的學生已經擠滿了,來賓也到的不少。他們三個在講臺邊的一排特別椅子裡坐了,就有兩三個人踱過來和曼青閒談,無非是濟南事件怎樣,今天天氣倒好……一類的話。接著又來了一個四十來歲穿西裝的紳士,高聲地把許多半批評半恭維的話,擲在曼青臉上;他們一面談著,一面走到講堂的中部去了。仲昭覺得沒有什麼話可和朱女士閒談,便仰起了面孔瞧會場中的標語,一會兒又瞧著會場裡的攢動的人頭。一個女子的婀娜的背影正在椅衖中間徘徊,吸引了仲昭的注意。他不禁心裡想:"怪了!怎麼今天看見的女子全有些像陸俊卿!"但現在那女子轉過身來了,她是章秋柳。
章秋柳已經看見了仲昭,也看見了坐在仲昭旁邊的朱女士。她微微一笑,就走過來;她的躡著腳尖的半跳舞式的步法,細腰肢的扭擺,又加上了胸峰的微微跳動,很惹起許多人注目。她像一個準備著受人喝采的英雄,飄然到了特別椅子前面。
"密司陸,幾時來的?"
章秋柳向仲昭擲過了一個俏媚的微笑,回答他的讓坐的禮意,就抓住了朱女士的手,很親熱地說,似乎是多時的老朋友了。朱女士愕然一跳。
"秋柳,你認錯了人了!"仲昭急急地插進來說。"這位是朱女士,這裡的教員,曼青的同事!"
"當真?怎麼和你那天給我看的照片裡的陸女士完全是一模一樣,竟有這樣相像的兩個人!可是,密司朱,你真可愛,請你原諒我的冒失,我喜歡和你做朋友,就同陸女士一般。"
朱女士不得主意似的笑著;不多時前,她聽得曼青和仲昭談著"秋柳",現在卻就看見這位被呼為"秋柳"的女子了,她覺得很奇怪;她偷眼望曼青,卻見他和那位西裝紳士正在低聲密談,還沒有知道這裡多了一位來客。
仲昭對朱女士介紹了章秋柳,把談話的興趣鼓動起來。但似乎在章秋柳的豪宕的氣概前變成了羞怯似的,朱女士只是有問必答地應酬著,失了她的嫻熟禮儀的常態。並且疑雲也一團一團地從她心裡浮上來。她果然不明白章秋柳和仲昭的關係,她更覺得章秋柳很親熱地叫著曼青的名字是很刺耳的。
不可名說的酸意,漸漸在她心裡濃厚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