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韓非看了他片刻,繼而一聳肩,漫不經心似的說:“那誰知道呢,我剛回國那會正趕上運動的高峰,光憑一個大資本家的身份就夠被拉上街輪番批鬥個十次八次了。”
說白了,仇視一個人,難道還需要什麼特殊的理由嗎?
在如今這個時代,物資匱乏,百廢待興,所有人都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一分錢很不得掰成八瓣花,大家都吃菜根,啃窩頭,憑什麼你韓非就能特立獨行,住奢侈的獨棟別墅,吃洋人的精緻西餐?
這世上總有那麼些人,因為自己過得不好,就恨不得人人都活得跟自己一樣。其實很多時候,朋友,敵人還有陌路人這三者的區別無非是前者盼著你更好,次者盼著你更遭,而剩下的那個根本無所謂你活得幸福與否。
衛莊承認他這話說的無可指摘,但幾日觀察接觸下來,他不認為韓非會是那種被人算計後還一無所覺的角色。何況就他目前所瞭解到的資訊,韓非進看守所的原因就絕不只因為他海歸資本家的身份,否則為什麼和他同期的囚犯都仍在獄中,單單韓非一個能被提前釋放?
“或許你不清楚具體到某個人,”他想了想說,“但是對方的派別,或是具體的勢力呢,難道你心中就沒有什麼大致的猜測嗎?”
韓非垂眼看著桌上的劇本,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任何一場大型的政治鬥爭中,總有無數的家庭和個人身不由己地被捲入其中,在這裡,大部分或許連走卒棋子都稱不上,只不過是一個又一個前赴後繼的權力的犧牲品。
“年紀輕輕,想那麼多幹什麼?”他無奈地笑了一下,抬頭恰對上衛莊專注的視線,心中又不由生出幾分動容,於是輕聲說,“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每天想的不過是......”
他的話才起了個頭,卻又止住了,想起這種以“我當年”開頭的句子,已經屬於追憶當年勇的範疇,是血氣方剛的少年人最深惡痛絕的一類說教,簡單講,就是左耳進右耳出——說了也白說。
不料衛莊此刻卻沒有半點不耐煩的意思,反倒沉默下來,片刻後說:“我從前也念過幾年書,不過不是新派的西洋學堂,”他頓了一下,抬眼看進了韓非的眼睛,低聲問,“你當年在美國,那裡的校園是怎麼樣的?”
韓非愣了一下,沒想到他竟會問這個,想來也是,衛莊身為大隊的隊長,雖然平時看起來內斂而穩重,可歸根結底,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人,他本該待在學校,接受良好的教育,和同學朋友們一起享受這段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可現在卻要在深夜裡偷偷摸摸地讀書,問自己校園生活究竟是什麼樣的。
想到這裡,他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刺痛之餘,又柔軟得一塌糊塗。
韓非斟酌了片刻,最後放棄了提及記憶中那些優美的湖濱景緻,古典的教學樓群,轉而選擇了一個不帶感情色彩的陳述方式:“如果只是求學的過程,其實在哪裡都相差不大,不過國外的課堂相對而言更注重師生間的互動,授課形式也更為多樣。”
畢竟衛莊現在仍未拿到簽證,這期間的不確定因素實在太多,日後他要是真能邁出國門,自有機會親自經歷體驗,自己又何必在這個時候給他描繪一副隨時可能幻滅的海市蜃樓?
“在那裡,你能遇到許多志同道合的同學老師,他們中的有些人或許能成為你一生的愛人或是摯友,”他頓了一下,轉頭看向衛莊,“你現在有什麼感興趣的領域嗎?”
衛莊沉默了片刻,接著搖了搖頭:“我沒什麼瞭解。”
“這沒什麼,”韓非笑起來,“即使在海外,大部分中學生在邁入大學校園前其實也都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
衛莊問:“為此我有什麼需要準備的嗎?”
“這點倒是不用擔心,”韓非伸手翻到了劇本的扉頁,一邊說:“海外的高等學府往往更注重通識教育,入學後的第一至兩年內並不急於確定具體的專業方向,而是讓學生自行選擇感興趣的相關課程。”
這時,他翻頁的手指忽而一頓,低低地“嘶”了一聲,衛莊側頭望去,卻見韓非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沒什麼,”他轉頭朝衛莊笑了一下,“你帶的究竟是書還是兇器?還怪割手的。”
衛莊無視了他哄小孩一樣的語氣,一眼注意到了韓非垂在一邊的左手,纖長的手指微微蜷起,攏在掌心裡,不由皺眉問:“你的左手——”他頓了一下,心中隱約有了猜測,“這是在工廠的時候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