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侄共睡一榻,孫權語意親和,好似之前閣前的爭執從未發生。
孫紹暗中笑笑,說:“侄兒久在軍中,不能睡得太沉。”
夜深風靜,人也格外感性,孫權望著漆黑的閣頂,言語也存了一點溫情。
“那年父親新喪,大兄為了守住父親侯爵,獨自一人,闖蕩江東。那個時候,朕不過十四,隨大兄一起撫賊討逆,整整一年,幾乎沒回過家。吳地山越眾多,時常夜襲大軍營寨。大兄和衣而睡的習慣,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養成的。”
似被孫權的話觸動,孫紹心頭一熱,腦中忽又現出那張模糊不清的亡父之顏。
“叔父與家父戎馬一生,為了東吳,傾盡心血。如果家父泉下有知,見到叔父今日雄踞江東,想必也能含笑九泉了。”
像是感慨,亦像是自責,暗中孫權驀然輕嘆,語中帶了沉痛之意。
“大兄一向自視甚高,平定三吳後,更是心高氣傲,聽不進人言。沒在丹徒勸住大兄,讓他早回吳縣,看一眼即將出世的你,累得大嫂難産血崩,香消玉殞……是朕此生最大的遺憾。子繼,朕沒守住你的雙親,終究是朕對不住你。”
孫紹一怔,忙開口勸說。
“孫氏一門錚錚鐵骨,光明磊落,向來光明正大,怎能料到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家父的事,二夫人早年便與侄兒說過,那是家父早年殺戮過甚,中了小人複仇的奸計。這與叔父無關。人心難測,叔父不必再為往事耿耿於懷。”
黑暗中,仿若有隻無形的手,扼在孫權喉頭。
往事如煙,卻不能如孫紹所言,徹底消散。他心念一轉,語中倏然蒙了森然。
“你說得不錯。人心若壞起來,是比畜生還要可怖。”
只言片語間,孫權言中溫情盡褪,如同肆虐山風中一盞燃盡的孤燈,獨留一股悽傷的寒涼。
“東吳今日昌盛,是朕與大兄嘔心瀝血,好不容易行至此處。”
“如今戰事稍歇,有人仗著開國功勞,處處荒怠朝政,不思進取,意圖躺在功勞簿上,啃食朕的國本。這種時候,若有小人暗算朕的東吳,子繼,你與朕叔侄一心,關鍵時刻,可要助朕一臂之力。”
孫紹心頭一凜,若有所悟。
“叔父寬心。侄兒一定恪盡職守,為叔父守住東吳。”
月色皎潔,孫權仰臥榻上,望向窗沿微微滲入的月光。
“子高年過十七,雖然比你年幼一歲,說話做事,還是像個長不大的孩童。朕雖有心託付國事,有時卻也心存顧慮。陪都事多,子高若是行事有偏,你這個從兄,到時可要多提點他。”
孫紹笑說:“太子天賦奇佳,極善周全宮中人事。他自知身負叔父重託,表面上叛逆莽撞,遇到大事,還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侄兒一介武人,朝政之事,還需要他提點侄兒才是。”
“他知道分寸便好。”
彷彿接受了孫紹的維護,孫權淡淡一語,閉上了眼。
“君臣父子。讀了這麼多年書,到頭來別只學了個忘恩負義,薄情寡心。和他母親一樣,在不該錯的地方,錯了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