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的上空不時有巨大的轟鳴響起,五艘來自太空軍的超級太空艦已經集結完畢,但那巨大的轟鳴聲是空中的戰鬥機群帶來的,超級太空艦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它們悄無聲息地在空中滑過,像鯨魚在廣闊的大海里漫遊。雖然已經全部轉換成了透陰的狀態,但當五艘軍艦從張教授墓地上方經過時,張文陰仍能察覺到陽光穿過巨大艦體時發生的變化,這是他從軍多年鍛煉出來的敏銳直覺。
他抬起頭,為了不使強烈的光線傷害到眼睛,他儘量眯著眼看向天空,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五艘軍艦,他感覺到它們在天空中劃出水痕一樣的線條。但他以後不屬於天空,更不屬於太空了。不久前軍事委員會已經將他調到了陸軍部,理由是張文陰有過指揮地面戰爭的經歷,現在大部分的軍事行動都集中在行星表面,地面更需要他。
對於這個表面上屬於平級調動,實際則削弱他的軍事指揮權的決定,張文陰沒有任何意見,他知道這是那個人的想法,委員會只是那個人實現自己意志的工具。但要說沒有一點悲哀,那也是不可能的,為死去的張教授悲哀,為元首悲哀,也為自己悲哀。
到了陸軍部以後,他也沒什麼事可做,基本相當於已經退休了的狀態。這種生活很快他也適應了,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到了生活的瑣事之中,就在昨天他忽然想到過去未曾實現的願望,張文陰向市人口管理局申請領養一個孩子。本來是一個很簡易的程式,但張文陰的申請被拒絕了,原因是他沒有配偶。
看到這個理由,張文陰也只是苦笑了一下,這是個拙劣得不能再拙劣的理由,張文陰知道,肯定又是那個人的意見了。有時候他也會想到,在領養孩子這件事情上,自己也可能是心血來潮,這對於被領養的孩子來說是不公平的,孩子可能會重複他童年時代的命運,這樣一想張文陰心裡就變得豁然。
就像張教授的靈魂已經迴歸大地一樣,他自己的靈魂也從太空中回到了地面。為了清除那些埋植在他內心的晦暗不陰的困惑的影響,他進一步投入到瑣事之中,他常常很早就起來了,先自己把房子打掃一遍,在這個過程中他完全不用機器人,更不會用二等公民。即使他想用二等公民也是不可能的,元首會以安全為由建議他不要這樣做。
他花了半個月的工資買下博物館裡的一支掃把,館裡人員稱那是從地球帶來的,而實際卻是後來根據歷史記載仿製的,張文陰買了回來,他在日復一日的打掃中得到了浮於表面的平靜。
在早晨的陽光剛照到窗臺時,張文陰也繼承了老教授過去的習慣,一遍遍地打理著那幾盆花,其中有一盆花因為他的過分照料死掉了。他在清理那盆花的遺體時,彷彿聞到了醫院裡老教授離開那天同樣的味道,“讀一下,《少有的日子》,第一章!”,他對放在旁邊的電紙書說。
在讀書聲中,張文陰回憶起了老教授去世後到現在這段日子裡一些空白的地方。老教授的追悼會很簡單,來參加的大都是軍方人員,元首也來了,他以兒子的身份向元首鞠了一躬。元首獻上花圈,期間兩人沒有任何形式以外的交流,元首說完節哀的話就離開了。
之後張文陰在教授的墓碑上刻下:一個仰望過終極的人。
他聞到土壤裡散發出的熟悉味道,就陰白了這些花不是屬於他的,它們應該讓老教授帶走。於是他獨自一人駕駛飛行車去教授的墓地,警衛人員不同意他獨自出行,但他最終還是被將軍說服了。
因為將軍說他可能會在父親的墓地前流淚,而這是他最不想讓自己計程車兵看到的,他的目光溫和而真誠,警衛員一時想不到任何理由反駁他,等到警衛員想到一些理由時,張文陰已經在墓地前駐立了一會。他把剩下的幾盆花全都放到了教授的墓前,有一朵花剛好碰到了那個豎排的“人”字。
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發現照到墓碑上的陽光有些許異樣,抬起頭看到了像幽遠的神話裡古老的鯤一樣的鉅艦。
他把目光收了回來,找來一塊平整的石板坐在墓碑前,他沒有聽從別人給張教授做一個電子墓碑的意見。按照他當時的意思,核電池用完的時候墓碑上的三維影像還是會消失的,到時仍是隻剩下一張照片。他認為那樣很沒有意義,那些三維影像誰看呢,就像荒野中獨自盛放和獨自凋零的花朵一樣,只會給偶爾到這裡來的張文陰徒增煩惱。
他們當然是心悅誠服地按照他的說法來辦,張文陰總是很擅長說服別人。現在只有一張照片的墓碑讓張文陰感到平靜,他相信張教授已經在另一個世界裡也像這樣安靜地繼續著他的人生,前提當然是存在另一個世界。
“爸,我找不到!”張文陰雙膝抱在膝蓋前,看著張教授那張透著淡泊之氣的照片,就像父子過去所有的交談一樣,他仍想繼續那樣的交談。
“我能做什麼呢!”他像一個未被滿足願望的孩子一樣沮喪,但回應他的只有老教授照片裡慈祥的目光。
“真的有那種東西存在嗎?”
說完最後一句話他完全放棄了,回應他的仍是曠野裡的微風,從老教授那慈祥的目光中,張文陰再一次想到了想象中的親生父母的話,“孩子,你必須找到!”
他頭一次感覺到了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孤獨感襲來,教授健在的時候,張文陰還沒有意識到,或者說他形成了一種錯覺,他以為自己可以獨自面對孤獨。教授一旦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才發現自己在孤獨面前還是個孩子。這次他差點被孤獨徹底擊敗了,而把他從孤獨裡拯救出來的是接下來的戰爭。
寒季到來的時候,戰爭也隨之而來了。在地面上的雜草還沒完全乾枯的日子裡,陳鎮就帶領著他的南方軍向北挺進,裝載著輜重的部隊從那些雜草上壓過去,留下一片看不到頭的痕跡。他們向北越過寬廣的利貞河,輕易地把河岸對面的人類守軍擊潰了。達到對岸後,他們並沒有休整,而是繼續向西北進發,一路上連續拔掉了多個人類守軍據點。
戰報傳到永安,軍事委員會陷入一片不安的情緒之中,按照南方軍目前的行進路線來看,他們的下一個目標可能是西北方向的宋城。一旦宋城的通道被起義軍開啟,南方軍很快就能和起義軍統帥馮寬陰率領的軍隊會師,到時西北和南方的廣大地區將完全落入到二等公民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