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樂水對丈夫苦笑。原來只是上帝的一個尿顫!所謂塌天災難只是一場虛驚!聽說姬人銳在平息萬人自殺時曾說過類似的比喻,當然那只是他玩的空城計,沒想到他竟有幸而言中。難怪這會兒丈夫要急巴巴地往冥王星趕,人類安全無恙,已經不用進行那個冒險了。楚天樂說:
“宇宙創生以來,他老人家肯定已經打了多次尿顫,只是那時沒有科學儀器,甚至沒有文明,沒有智慧種族,所以這樣的尿顫一直不為人所知。”
“那麼,兩次尿顫之間的間隔是多久?”
“只有等收縮結束,得知這個孤立波波峰的準確資料,才能反算出波間距。它肯定是隨多次反射而越拉越長的,眼下我只能按收縮率的加速度給出一個粗略的估算:這次尿顫與上一次的間隔大約是十萬年的數量級。”
所有聽眾啼笑皆非。這真是一個“天大的”玩笑啊,在災變的沸水劈頭澆來時,全人類曾奮力一跳,在短短二十八年間弄出了遮陽篷技術、氫聚變技術、人蛋技術、二階真空激發、蟲洞式超光速飛船、嬰兒宇宙……現在,原來根本沒有災變,這只是上帝的一次噴嚏、一個尿顫,馬上就會天下太平。這當然是喜訊,天大的喜訊,但這個喜訊也帶著內在的殘酷性——讓人類的偉大努力成了滑稽表演。楚天樂補充一句:
“樂水你可能記得,我乾爹曾對‘人類中心論’的變相復活抱有疑忌,即使在我發現它是全宇宙同步膨脹之後,乾爹的疑忌仍未完全消除。因為人類中心論雖然在空間軸上消除了,但仍盤踞在時間軸上——在宇宙誕生的百億年中,恰好在人類有能力觀察暴縮災變時才出現暴縮,是不是太巧合?但現在呢,一切疑忌都消除了。這道孤立波無疑掃過宇宙多次,我們只是適逢其中一次而已。還有泡利,他雖然沒有發現‘暴漲急停’的機理,但他早就說過,他不相信全宇宙暴縮會一直持續下去,懷疑理由很簡單,就是一句中國的古語: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凡是發生得過於迅猛的東西,常常會同樣迅猛地結束。想到這些,我由衷欽服乾爹和泡利無與倫比的直覺。”他問大家,“大家認真想一想,我的推理有硬傷嗎?”
眾人努力思索後緩緩搖頭,楚的新理論清晰流暢,無懈可擊。斯科特船長的思維比眾人快一些,想到了由此延伸的一個問題。他謹慎地問:
“咱們的蟲洞飛行技術是建立在密真空之上的,而且要求收縮幅度超過臨界點。如果密真空消失,那麼……”
楚天樂苦笑:“你說得完全正確。密真空消失後,蟲洞技術將成為屠龍之技,不再有用處,而眼下這個燦爛的超光速時代也將一去不返——不,準確的說法是:人類得耐心等到十萬年後,它才能返回。”
喜訊突然變成噩耗,周圍氣氛滯重,尤其是對於這群超光速飛船的船員——他們馬上就要失業了。斯科特苦笑,喃喃地說:
“是這樣……我倒但願宇宙暴縮不會結束啊……”
但不管怎樣,既然宇宙不再塌陷,嬰兒宇宙激發試驗就該停止,那是絕境之下的瘋狂賭博,賭注是珍貴的六千條生命和六艘蟲洞式飛船。至於能否來得及中止它,一會兒就見分曉了。
預定的飛行時段快結束了,大家結束討論,各自回到崗位上。駕駛艙的三個人擔心地等待著,他們能否及時叫停姬船隊的行動,取決於盲飛結束後飛船的定位是否準確,只要與實驗現場有十五光分以上的誤差,姬船隊就來不及收到這邊的電文了。但在盲飛狀態中他們完全無計可施,這是超光速蟲洞飛行的最大罩門。
鈴聲響了,預定的兩小時五十五分鐘的飛行至此結束。飛船平穩地瞬停,觀察窗中立即出現了深太空的寂寥圖景,也能在不算太遠的地方看到糖漿顏色的冥王星和它的三顆衛星,這說明飛船降落地點定位基本準確。船長按楚天樂事先的交代,立即開始對姬船隊的呼叫。導航員也迅即開始對星空座標的測量,半分鐘後,他欣喜地說:
“船長!飛船定位基本準確,姬船隊大約距我們十五光分之內,準確點說應該是十三光分吧。”
船長和楚天樂夫婦欣喜地點頭,然後是等待。等待令人發瘋,距零點還有十五分鐘,十分鐘,五分鐘……通話器仍然冷漠地保持寂靜。現在已經過了零點,船上眾人的心都開始下沉。令人欣慰的是,他們雖然沒收到迴音,但也沒發現閃光,不過,在零點爆出的閃光要傳到這裡應該是十三分鐘之後了。此刻無法可想,只有等待。對姬船隊的呼叫肯定已經沒有用處了,不過呼叫仍在堅持。零點五分,零點七分,零點十一分……
2
在冥王星繞日軌道之外的某處,六艘飛船船艏朝外聚在一起,已經做好了同步激發的準備。飛船外圍佈置有十二個袖珍飛行器,攜帶著攝像機、輻射監測儀、光度儀等裝置。它們距離飛船有一萬千米,即在預計的真空空洞之外,因為估計此次激發的球半徑尺度不會超過五千千米。為姬船隊送行的人們,此刻已經乘“宇宙蟲”號和“幽靈”號離開激發點,停泊在兩萬千米之外。因為這次是短途飛行,這兩艘飛船的載客量可以大大增加,但也最多隻能裝載六千人,所以船員的送行親屬只能每家來一人。由於可以想見的原因,她們多是乘員的母親,所以兩艘飛船基本成了純女性的世界。姬人銳夫婦倒是都來了,因為姬人銳是作為“樂之友”的官方代表,不佔家屬的名額。
周圍是無邊的黑暗,遙遠的太陽有氣無力地閃耀著,就像夜空中一隻弱小的螢火蟲。其他星星則顯得比往日明亮,也不再因大氣而閃爍。因為沒有大氣的散射,它們似乎一下都小了不少。小小的冥王星帶著更小的三顆衛星,以五十九億千米的半徑繞太陽巡行,此刻正趕到這裡,但距激發點也超過十萬千米。冥王星是個冰封的岩石星球,表面佈滿固體的氮、甲烷和一氧化碳,它已經被地球天文界開除出行星隊伍,被冠以“矮行星”這樣有失尊貴的名字。通體透明的飛船把內部燈光傾瀉到黑暗的太空中,就像六顆璀璨的鑽石。有時飛船會冒出兩團或四團淡藍色的火焰,那是飛船在用常規動力進行位置微調,以保證六艘飛船的相對位置。
此次實驗規模遠小於上次,如果單從安全考慮,其實用不著放到五十九億千米外的遙遠太空。樂之友科學院看中的是這裡的微重力環境。這裡的太陽引力已經非常微弱,冥王星的引力同樣微弱,飛船隻要做少量的姿態調整就能保持恆定的空間座標,以便進行“定點激發”,這樣有利於周邊儀器的觀測。這與上一次把激發點設在地月系統第二拉格朗日點完全不同。拉格朗日點是相對於地月引力系統固定,相對於靜止空間則是運動的;而在這兒,觀測儀器相對激發點(即靜止空間)是不動的,可以從容地觀測湮滅空間,得出更可靠的資料。
在“宇宙蟲”號飛船內,失重狀態下的家屬們互相挽著臂膊防止飄移,凝視著大廳中心的全息影象。苗杳左臂挽著丈夫,右臂挽著埃瑪的母親。全息影象顯示的是六艘飛船的外景。透過透明的船體可以看到,在每艘飛船內,一千名船員光頭赤足,身穿著太極圖案的白色衣服,同樣挽成了一個方陣,列隊肅立。十幾分鍾後,地球北京時間零點,一團白光將把船隊淹沒,他們將瞬間從母宇宙消失。至於新宇宙中等待他們的是怎樣的命運——所有人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他們的目光中閃耀著對新世界的嚮往。在兩艘家屬飛船內,同樣寂然無聲。所有母親的眼眶都是紅的,她們的表情雖然還平靜,不過給人這樣的印象——如果有一人失聲痛哭,就會迅速放大為全船的悲聲。
各艘飛船向旗艦“萬戶”號報告了最後一次檢查情況。現在是宣誓儀式,六千個聲音匯成整齊的聲浪:
“我誓言遵守《諾亞公約》,
生命高於一切,集體高於個人;
延續人類統緒,傳承地球文明。”
下面是“美麗新世界”船隊負責人姬繼昌致告別詞。鏡頭轉到旗艦“萬戶”號艙內,船內氣氛肅穆,姬繼昌離開方隊,在鏡頭前穩住身軀,然後他的面容被放大。姬人銳等人發現,他不像其他人那樣肅穆,而是一臉頑皮的嬉笑。他笑嘻嘻地大聲問部下:
“哥們兒,姐們兒,這會兒緊張不緊張?”
這樣的稱呼、這樣的問話和嬉笑,都出乎船員的意料,所以回答不很整齊:“不緊張!”
“不緊張是扯淡。”姬繼昌乾脆地說,“我就很緊張,緊張但不害怕。為啥?因為我是科學的虔誠信徒,我堅信人類的物理學同樣適用於新宇宙,那兒的宇宙也會有同樣的演變史。所以我們既不是去天堂,也不是去地獄,而是回家!和這邊一樣的家!唯一拿不準的是:我們會趕上那個宇宙的什麼時刻。如果正趕上一個老得要伸腿的宇宙,或者趕上一個雖然年輕但得了絕症的宇宙,那就比較倒黴。不過這也不打緊。咱們既然能跳進去,也就能跳出來。我們的飛船有一年的燃料庫存,如果算激發次數,那是三百萬億次,可以說是無限的。如果發現那個宇宙不滿意,咱們就腳底抹油溜他孃的,出來再找一個。找它千萬次、萬億次,還能找不到一個滿意的宇宙嗎?你們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