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將他們攔住了,手中的槍口再一次瞄準了“黑炭”微微揚起的腦袋。
他想:只要這塊黑炭站起來,他就打死他。
然而,那塊黑炭沒有爬起來,他向前掙了三五步,掙到那個剛剛被擊斃的窯工身邊就死掉了。
他鬆了一口氣,走到那塊黑炭面前,用腳踢了踢他的身子,向身邊的兩個大兵命令道:
“抬起來,把他抬起來!”
“張旅長,這……這是幹什麼?”
“別廢話,跟我走!”
兩個大兵互相對視了一下,抬起了三騾子的屍體,愣愣地看著張貴新。
張貴新邁開腳步,爬上了斜井高坡。
兩個大兵也抬起屍體,爬上了斜井高坡。
“把他扔到斜井裡去!”張貴新站在坡上又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
兩個大兵順從地抬著屍體往井口走。不料,剛湊到井口邊上,他們就怪叫一聲,扔下屍體扭頭跑了回來。
張貴新很吃驚:
“嗯?怎麼回事?”
“人,又……又上……上來一個人!”
竟然有這等事!
張貴新提著槍大步走向了井口……
二牲口從兩個叉開的、上粗下細的黃色肉柱當中,看見了那輪火爆爆的太陽:太陽像一團猛烈燃燒的不斷滾動的熾白的火球,在那兩個黃色肉柱之間跳動著,把兩個肉柱也燒得紅光四射。霎時間,他的兩隻眼睛一下子像同時捱了槍擊似的,什麼也看不見了。他順著肉柱向上看時,眼前只是一片旋轉的強光。他身子搖了搖,要往後倒。他拼命抓住身邊的一根棚腿,才將身子穩住了。
他站在陽光裡。
他的腳下側臥著小兔子瘦貓一般的身體,他想彎下腰,把這個瘦小的身體抱起來,抱上井,可他試著彎了彎腰,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他怕自己會倒下去。
他倚著棚腿站了一會兒。他不急,他知道地上也不是天堂。他死不了,就還得下窯,還得給他的兒女們當牲口,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
他真想坐下來吸袋煙;然後,好好地吃一頓,不管是白芋葉、菜糊糊,還是什麼豬食、狗食,他都能一氣吃上八大碗。他還想睡覺,一氣睡上三天三夜,把生活欠他的一切,都討回來!
他不急。他完全不必著急。生命的韁繩,現在已牢牢抓在他自己的手裡,什麼大火呀、爆炸呀、冒頂呀、片幫呀,全不復存在了,全變成了一種不值一提的記憶。他的力氣還很足,他不像小兔子這麼幼稚、這麼傻,在最後的衝刺中,竟把生命的餘火撲滅了。他想:只要好好歇一會,他就能穩紮扎地、一步步地走到地面上去。
距井口只有五六步的樣子了,太陽在這五六步開外的高空中向他招手……
他扶著巷壁,又一點點向前挪。
在挪步時,他的眼睛擺脫了強光的刺激,他漸漸搞清楚了:他剛才看到的那兩個上粗下細的肉柱,是一個人的兩條腿。這個人就站在井口正中小鐵道的道心上,油亮的皮靴上滾動著一縷陽光的光斑。
他喊了一句:
“夥……夥計!幫……幫個忙!”
那屹立在井口正中的身影一動不動,也不答理。他馬上想到:這人也許不是窯工,他穿著皮靴,而窯工是不穿皮靴的。他認定這是公司礦警隊的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