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卻根本來不及想到什麼,只見到地上一個摔碎的盤子與那條熱氣騰騰的魚。
騰王閣下本伺伏的四個喬裝殺手的面色卻變了,閣上的那個鄉紳和他的兩個隨從面色也變了。他們悄不出聲,於眾人抬頭仰望之際,悄悄退出人群,就向湖邊疾追而去。
好半晌,才有一個嘶啞而興奮的童音尖叫道:“那是什麼?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卻聽一箇中年人喃喃應道:“鷹!好大的鷹,好大的一頭鷹抓了滿芳樓的一個夥計去!”
鷹?——裴琚心頭靈光一閃,然後臉上就難測其深心地笑了起來。
他一擺手,那底下一層的閣內,一班裴府的青衣班子就已拈笙按竽,清吹小唱起來。
不一時,騰王閣內外就已恢復了平靜。
在江西,他就是一尊神,護住千家萬戶衣食安穩的一尊神。在下民面前,他不會表現出一絲猶疑。雖然他今天還是有意地表現出一點軟弱無力。
——這個世界,你處於其中,其實絕不可能真正的安如磐石的,但你起碼要看起來似乎是安如磐石。所有的爭鬥且讓它暗隱於地下,練達如他,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理清人世間所有的是非對錯。所以,他一定要藉助一點這樣的日子,一點虛華的熱鬧給平時在慾望途中爭競慣了的小民牲靈們一點普天同慶的假象與休憩。
——政治政治,政治對於他來說,不只是那些險惡的朝爭廷鬥,還包括一定要適時給這蒼涼天下,危亂時局塗抹上一層金粉的。粉飾後的太平會一定程度上會熄滅人心裡那一份思亂之慾,給人們一個虛幻的假象,他們才會聽話地跟著你走。不要試圖給人看到什麼真的真相,沒有人當得住的,他們要求的快樂不就是當政者可以讓他們安安心心地一生一世活在一個虛假的夢裡。
裴府的小戲在江西一地可謂名貫一時,平常人等閒也聽聞不到,所以這時,不管懂得的不懂得的,一時不由人人噤口,豎著耳朵,聽那半空裡飄來的清音細韻。
裴府的小戲果然非凡,只聽這時,笙簫俱住,裴府戲班的當家正末正在唱起一出《趙氏孤兒》:
這孩兒未生時絕了親戚,懷著時滅了祖宗,便長成人也則是少吉多兇。他父親斬首在雲陽,他娘呵死在冷宮,那裡是有血腥的白衣相?則是個無恩唸的黑頭蟲。
〔程嬰雲〕趙氏一家全靠著這小舍人,要他報仇哩。
〔正末唱〕你道他是個報父母的真男子;我道來則是個妨爺孃的小業種!
這一段,讓裴琚聽著,不知怎麼總覺得有些觸心。趙氏孤兒,復仇伐命,他忽對著滿座縉紳呵呵笑道:“呵呵,趙氏孤兒,趙氏孤兒,沒想卻唱起了程嬰的故事。當今天下,不知有幾人還有胸懷——抱攬天下如攬孤兒。”
他口裡說著,眼睛似看著在座的諸位,可目光卻似聚焦在不知有多空茫的遠處。他的腦中,這時想起的,居然是那個他自己也沒見過幾面的妹夫。
……肖愈錚,那麼瘦撥而挺的身軀,那種真正的懷抱天下如攬孤兒的神態。他倒也真得當得上是一個、真男子。難怪欞妹,會對他傾心如許。耳中只聽程嬰唱道:
……向這傀儡棚中,鼓笛搬弄,只當做場短夢。猛回頭早老盡英雄。有恩不報怎相逢,見義不為非為勇,言而無信言何用!也不索把咱來廝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終,況兼我白髮蓬鬆。
——愈錚死前似乎真的曾想把他的那個《肝膽錄》託付給自己,託寄天下有如託寄孤兒。可自己,能接下嗎?
當今之局,東密與清流社俱都虎視於側,已經夠亂的了。他必需要示之以弱一些吧?
只聽他喃喃道:“可是,縱有此心懷抱天下如攬孤兒,斯人已去,這孤兒之託,卻有幾個有肝膽者可以擔負得起?”
滿座縉紳象都沒明白他在說些什麼。裴琚掃了他們一眼,卻知道,就在座中,這些南昌城中的世閥舊族,只怕就不有不少人與東密與清流社有著種種說不清的干係。他忽從懷裡一掏,掏出了一個羊皮小卷——欞妹昨晚最後還是遣人來把這東西交付了他。
“我這些日子倒得了一本新的戲文,倒真是一出絕好的戲文了。文中盡有肝膽,可這天下,配唱的人只怕不多了吧?”
眾人望向那有些發黃的羊皮小卷,只見卷頭有三個字清撥孤挺,力透紙背,似乎只在那筆意中就可看出提字人的風骨。那三個字卻是:肝膽錄。
旁邊有一人承顏笑道:“聽說裴大人可有著一副好嗓子。加上以裴大人的風骨卓見,這天下,再好再有肝膽的戲文,只怕別人縱不配唱,裴大人也絕對配得唱上一曲了。”
說完,他一附掌,就準備鬨動眾意,讓裴琚當筵歌上一曲。
卻見裴琚一擺手,悶聲道:“可惜我的嗓子早已倒了,這樣高亮雄壯之音是再也唱它不出了。”
說著他輕聲一嘆,“所以,這戲文只怕早已不適合存在於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