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蒼華,裴督府裡的侍衛統領、總護院蒼華。
他一雙警醒的眼睛一直在遊目四顧,只有很少很少地,會偶爾一掃裴琚。可他那一掃之下,眼裡總會含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深情。他見裴琚於滿座觥籌交措間,自然尊華的風姿,心裡總是不由浮起一絲欽敬。
他是欽羨著裴琚那尊華灑然的儀表的——就算一個男子,其實也會欽羨於同性的儀表,因為,那是他夢想擁有而不曾擁有的。在蒼華的心目中,所謂男人、就應該是那樣的。
蒼華忽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心裡閃過了蒼九爺的影子。蒼九爺枯瘦蒼勁,那是蒼華心眼裡另一副男人的模板。蒼華雖看似粗悍狂蕩,放野不羈,可在他每當仰望蒼九爺和裴琚時,心頭不由都會升起一種孩子般弱小無依的欽羨與無力——在他們面前,他總覺得,自己還象一個孩子。那種心境,有如五歲時剛剛喪父。他幼失怙恃的心裡總是無端地渴望著可以有一個強悍到可以做為自己人生模板的男人影子。
蒼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可能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無論這雙手已如何有力,可他一意苦練終於熬出頭的人生其實並不是健全的。他要有那麼一個他可以欽敬的人存在。只要遇到,無論如何,他就是潑出這一條性命,也會把他護恃住他的。
而裴督爺,今日看起來,怎麼會這麼的無力?
他是厭了嗎,厭於這些朝爭暗鬥,已厭倦疲乏於這個塵世裡。那裡面的原因,是不是也有一小部份是因為自己的離去?
蒼華一抬眼,今日,他潛伏於此,暗護裴琚,可以說,已違背了華蒼二姓的族規與蒼九爺的嚴命。可,蒼九爺縱是他欽服的偶像,但他是很多很多人的,很多蒼家子弟共同的蒼九爺。而裴琚,才是他自己的——他自己獨自暗暗仰慕、獨自擁有、獨識其風彩的裴琚。
猛地,一抹殺機從他的額頭升起。他額下那對一字的眉一擰,他雙目的瞳孔忽然縮緊。
戈陽蒼家本出身鷹爪門,這一手鷹眼之術蒼華可以說是自幼修煉起。
他盯的是‘滿芳樓’一個送菜的夥計。
——這個人不是平常的夥計!
——殺手,清流社的殺手。
——這人,他已找了他好久了。即找到了一個,就不難發現其餘的暗伏同黨。
這批人一共八個,蒼華再仔細地看了一遍,然後,再重又確定。沒錯,一共是八個,有一個隱身於平常士紳之中,還有兩個化身為他的僕佣,坐於騰王閣倒數第二層中。
而那個端著一尾魚正要送上樓頂的,想來就是他們這一場殺局的前奏。
蒼華遊目四顧,還有四個,或扮為平常百姓,或喬裝成老邁村嫗,或打扮成做小生意的小販,或負手如酸腐文士,或前或後,封住的是裴琚一朝遇刺後倉惶間急退時所有可能的退路。
蒼華的手一緊,狠狠地抓住身子下面的一塊琉璃瓦,用力得幾乎要把它抓裂——出不出手,到底要不要手?
他的眼前浮現出蒼九爺那一張嚴厲的臉。如果出手,以蒼姓一族的族規來說,他幾乎就是反出蒼家了!對於蒼姓一族,他本沒有什麼依戀,從小他們對他可未見得好來。可是仇恨壓迫有時反而會把一個人和一個家族拴得更深更密。就算他可以衝破這一層牽繫,可嚴厲的蒼九爺卻是橫在他心頭衝不破的一層屏障。他從來不怪蒼九爺對自己的嚴厲,他是一族之長,是他以六十齡之身,愴然挺立,給蒼氏一族,上上下下,熱血子弟,衰頹父老以一個完整的家族與完整的皈依。
——自己就算不出手,以裴琚手下自己苦心**的護衛之能,加上胡玉旨胡先生在側,應該也可以應付得了這一場危局吧?
可,蒼華的手指忽然狠狠摳進了自己的掌心裡:裴琚他現在要的不是保命,而是安定!在目前已暗湍急急的江西,給萬生眾姓以一個安寧,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是送與東密與他朝中政敵的可乘之機。他的江西,目下不能亂,他是一向平大禍於未發之前的,這是他立身當朝最讓上下交稱的一樣政績。如有騷亂,縱可壓服,已失顏面。以後裴琚所渴望的升遷也就會變得很難很無望的。
而蒼華,他是一直想憑己之力,護住裴琚,托起他一朝真的可以縱翮而飛的。
蒼華心裡冰炭交催,然後他一注目,卻見裴琚在看罷那名刺時忽一抬頭的目光,目光難得的一現悠遠。
——他的心頭在想起自己——蒼華心中熱血一衝,裴督爺此時的心頭想起的是自己。
媽的!不管了,不管了!什麼家累族規,什麼蒼九爺的嚴命!他要幫他,因為他正想到自己,幫那個只屬於他一個人景仰的裴琚!
閣內外的人根本來不及看到什麼,只聽到半空裡忽然響起一聲鷹鳴。那一聲突然傳來,底氣蒼華,聲音嘹厲。
眾人心頭一驚之際,只覺得被那一聲叫得茫茫一失。然後有反應快的人一抬頭,只見半空中似乎正有一頭大鷹劃過。那隻鷹張翅撲襲,一身上下全是黑的。
不會有人認得那是蒼華在弋陽蒼家中獨得的‘附物役形’的鷹隼大法。那蒼鷹般的影子直撲向騰王閣最高處倒數第二層,中間只在一棵老槐樹上微微借了一下力,然後它憑空下襲,只聽得有人‘啊’了一聲,全沒及看清楚前,那個‘滿芳樓’端魚的夥計已被它一抓而起,直向閣外的湖邊飛掠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