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她都堅持地咬著唇把這一年僅一次的偷看當做她此生所能擁有的最大的幸福——對,是幸福,就是幸福。有時她的齒甚或咬破了她的唇。無論如何,她在心底對自己堅持:這就是幸福,哪怕是如此傷痛的幸福。她不要想及這是什麼悲苦,因為,明確了的悲苦是她所不能承擔的一場殘酷。她不要別的,不敢多看一眼,她只要確定,他在那裡。
——知道、他確實還好生生地活在那裡。
那一年,為了臨潼五鼠的刺殺,她暗地裡出面,幫他擺平此事。可她為此也受了傷,受創後,傷勢極重,為了這份傷,那一年,她卻未能再一次把她暗裡相護的人偷看上一眼,那一次的錯失幾乎造就了她一年的痛悔!而,如果知道此生原來僅有的‘福’份就是把他這麼一年一眼地看上十年而已,她憑什麼不放縱自己把他多多看上幾次?哪怕每一眼都會讓她心頭那好容易結上的傷痂爆烈流血,那也是她情願的一場‘痛’快淋漓!
那婦人臉上的神情卻依舊十分平靜。只聽她靜靜地道:
“原來你才是紅欞。”
“我本來還以為那為鷹潭華家的人劫擄去的才是你,所以我才會出手相救。沒想這次卻救錯了。好在茶棚中你我曾會一面,雖事隔十年,我當時卻也就起了懷疑。”
“你可能從來沒有見過我,可十年之前,我卻遙遙地曾見過你。”
裴紅欞怔怔地盯著那婦人的臉,只見她說到這兒,忽地一垂頭——她並不是一個好看的女子,在她走近前重把那遮面輕紗撩起之後,裴紅欞忍不住這麼想——但這一垂頭的風韻卻別有一種與她茶棚中乖張凌虐時態度全然相反的優柔之意。
那婦人卻似正低頭回思——十年之前的愈錚還好年輕好年輕吧?十年之前他剛剛從臨潼調入長安,官居御使;十年之前自己卻已認識了他幾年?而他那一襲青衫一經拂動落入她眼底,從此就如此生動地幾乎讓她每到想起、就會在她枯窘的眼裡拂起一片搦搦拂動之意。
而十年之前的自己雖依舊不見得好看,但那如今已套上一柄鋼鉤的手當年還沒有修練‘離恨鉤’之術,還不解何為生隔,何為離恨;那隻當年的手,是不是也曾經並非枯如鳥爪、而也曾晶瑩粉潤過?
他一生都從未一執她那渴望他一握的手,是不是由此,在他婚後,她才會甘於自毀,苦修那離恨鉤之術,把一隻右手練到滿掌瘡夷?她依舊不怪他,但她控制不住地要把那一種思念以一種傷痛的姿式凝固住,控制不住地為自己不曾得到而一次次地苦練苦熬、懲罰自己。
她還記得十年前自己初次見到愈錚時,心裡還是懷著那麼一點奢願的。那該是她這枯淡一生、險惡江湖中無多的一點綺麗與一點奢望了。那個夢她並不敢做得太完美,可撒落在她這蒼涼的生中,還是紅豔成一抹她終生難忘的可笑又可嘆的偏執。
可人生的奢願不過如此,一隊吹打喧譁的鐃鼓,一隊走過長街的嫁車,就可以那麼輕易地將之打破。
她靜靜地望著這個眼前名喚‘紅欞’的女子,她的名字中有一個字叫‘紅’,真的是一面紅顏呀。每次憶及這個女子,她記憶裡首先蓬起的不就是那一團紅?——嫁車的紅、嫁衣的紅、紅簾紅幔紅燈籠……
——而她、卻知不知道有一個女子已整整遙羨了她十年?每一個霜晨雨夕,每一段孤途逆旅,每一次想起自己最初的心動與心生的暗許,就會又妒又慕地遙羨著她,因為,她——有他和她相伴在一起。
不能想了——那婦人猛地決絕地一抬頭——再這麼想我可能會哭——就象每次期年苦待,好容易一入長安,好容易遠遠地等到看那肖……郎一眼時,她就幾乎要忍不住地那樣哭。
她每次幾乎都自虐地就強迫自己不再看第二眼,總是那麼匆匆地一眼之後,轉身就去。因為,她怕只要再一眼望下來,那唯一可以護持住她的所謂驕傲、所謂堅強就可能一瞬崩毀——她無法面對一個崩毀後的自己。
只見她靜靜地走到裴紅欞身邊:“所以我在城牆外的茶棚裡初見到你時猶有印象,然後就是一驚。十年了,你的變化也這麼大,我都不敢確認了。”
她盯著裴紅欞臉上的焦痕,這樣的容面上也會遭遇到這人世的燙傷嗎?這樣的明麗最後也會沾上一點不完美的東西?
“而且我真的不敢想象真的會與你這麼意外的有緣相見。他在世時,我們十年都沒能一會。所以我還是先去救出了那個人,那個據他們說是裴琚妹妹的女子。卻沒想到,她居然不是你。”
“她的名字叫嫣落。”
“而她的哥哥是表哥,表哥裴琚。”
裴紅欞楞楞地望著她:為什麼,為什麼只因為誤以為被擄的那人就是自己,她就會指響十面,鉤飛一度,冒死犯難,將之相救?
茶棚裡的那一戰還印象分明地印在她的臉海里。那婦人不惜傷損的場面她此生難忘。她為什麼這般亡命地要救自己?
那婦人忽一招手,只見一條小蛇就從裴紅欞裙底爬出,哧溜一下地就奔入那她的袖口裡。她把左手輕輕伸入右袖之中,撫弄著那細若一線的小小金蛇,輕輕一笑,似乎有些慚於自己這些江湖伎倆:“但好在我當時就有些懷疑,所以才把‘小金’悄悄甩入了你的裙裡,所以才能發現救錯後還能比較輕易地重又找到你。”
那小蛇這時從她的袖子口悄悄地探出了一下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