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錚……
——愈錚!
那呼喚響於暗夜,與那歌者之聲幾乎同時響起。只聽那歌聲越來越高亢,而裴紅欞的叫聲也一聲聲越來越清亮,彼此交纏,同幹雲宵。她是岑寂得太久了——在這個暗壓壓、逼仄仄的人世裡,她已糾葛沉黯得太久太久。而這夫婦同聲,清野長嘯的一叫似乎可以一聲聲破去她心底的黯鬱。
她初初叫起時聲音裡只是那徹骨之痛,漸漸漸漸,聲音裡已全無哀愁,而是直伴著那歌聲在飛,一層層迢遞而上,直上青天。然後揹負青天朝下看,原來人世間種種的掙扎折挫,只要我心中有你還在,也不過如此!
裴紅欞看似嬌弱,氣息卻極綿且長,這麼直長叫了數十聲後,對岸焚紙的人都抬首向這邊黑黑的所在張望而來。數十團黃黯黯、撲閃閃的火就明在對面——誰家的紙在燒著誰家的歌哭?誰家的火那麼微弱地試圖照明那無可度越的此岸與彼岸?裴紅欞看著腳下之江:逝者如斯夫?
她想起愈錚……不捨晝夜呀!
然後她打亮一個火摺子,點燃了一根短短的蠟燭,她適才已摺好了一隻紙船,把那短短的燭放在了單薄的紙船上,置入水中,那盞小小的船燈就載著了不確定的願望順水流下。
那折成船的紙上卻有她寫的字句,翻來覆去的只是兩句: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飯……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飯……
上一句無非自況,下一句卻是自勉——縱你我已人鬼殊途,為了你的囑託,為了你未了之願,我就是對著這酒共食,嘗著似土和泥,覺得那土和泥,也有著土滋味、泥氣息——但也還要為君努力,勉加餐飯,以求它日無愧於長臥君側,同腐塵泥!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低嘆:“肖夫人。”
裴紅欞猛然回頭——原來適才那歌聲並不是她心頭回響的幻聽,而是真的歌者有人!
那人是一個女子,居然是一個女子!
可是為什麼是個女子?為什麼她、為什麼她能如此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愈錚生前偶然興動長吟的聲息?
裴紅欞向後望去。然後,月色下,她看到了一張斗笠。然後才看見那斗笠下、為笠下輕紗遮掩的臉。那人臉上的輕紗恍如寡月之色。
她面上的神色也如此孤寡,只聽她輕嘆道:
“我可不可以,也折一隻紙燈呢?”
“我也想把它遙寄給……”那婦人一抬首“……鶴駕遠逝的肖御使……”
裴紅欞愣了——
怎麼會是她?
——她居然是那個茶棚中使鉤騎驢的婦人!
那婦人無聲地輕輕一嘆,嘆息吹動了她面上之紗。只聽她道:“沒想到,沒想到,僅僅一年未見,他、居然就已經撒手而去了。”
她的嘆息卻隱藏了自己的心事:隱藏了這十餘年來她每年是怎樣的與那已逝之人的一見;隱藏了肖愈錚這一去帶給她的是怎樣的痛徹心底。
無論是御使之堂,還是功德坊裡。這十年間,每一年,她都要遙望他一次的吧?
而每一次,她是遙遙地看見了他,而他,卻知不知道還有一個人在那麼默默地望著自己?
而每一次、每一次自己都是喬裝異容地去把他偷看吧?可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會對自己那麼殘忍?每次期年苦等,重入長安,卻只是那麼遙遙地把他偷看一眼?而那一眼幾乎是她十年來所有的悲傷與所有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