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方局面本已緊張,一語未完,就已交上了手。兩邊的頭腦還不及下令,只見滿天餘日中,‘瘟家班’的人綵衣錯雜,雙手一搓,已有一陣陣異味伴著怪異之煙升起——東密行事向來毒辣,並不顧這本是鬧市之地。那‘絲’中之人知‘瘟家班’已下了辣手,不敢含糊,手裡也漾開了一根根絲線。雙方積怨已久,一動上手,先還想著剋制,可一碰之下,轉眼間不知覺已用上了殺手。
‘絲’中之人但求速退。雙方這一交手,只見場面極亂。兩方班底俱都不差,那‘絲’中之人所練之‘絲’本名‘千恩萬怨煩惱絲’,又號‘自在飛絲’,本為冰蠶所吐,極為難制。適才他們為防裴紅欞母子三人有人相助,暗襲之時幾已盡出,這時當此大敵,手中兵器不利,接連有人受傷,已處下風,只聽一人叫道:“收絲”。
然後只見裴紅欞母子三人身上層層交纏的那根根暗銀絲線就簌簌而退——‘絲’已收回了他們纏縛於她母子三人身上的利器。
‘瘟家班’的班頭兒這時正在檢驗適才屬下所受之傷,他忽大叫了一聲:“停!”然後疾對‘絲’中頭領喝道:“外敵當前——這不是為‘自在飛絲’所傷,這是針孔!像‘枯柳樁’魯狂喑的‘度劫’針孔!”
他一語方罷,卻見渡頭口那坐在小杌子上的肥胖老人已大笑站起:“瘟老三,你的眼力可真長進呀!沒錯,我魯狂喑息隱江湖近十載,想不到還有人認得我這‘度劫’一針。”
他胖大的身影一立起,一隻老肉堆疊的手伸出,手裡卻拈了根與他身材極不相稱的細長的鋼針。可他口裡的‘瘟老三’與那‘絲’中為首之人卻不敢輕忽,雙目直盯著他手裡的那根細長的針——適才正是他出手偷襲,攪動了雙方爭鬥。‘瘟家班’與‘絲’中之人一觸之下,彼此傷損已近十人,如果不是‘瘟老三’心細,今日之局只怕就讓他得逞了。
‘瘟老三’仰天哈哈一笑:“我倒是忘了,你魯老頭兒與那餘果老可是鐵打鐵的刎頸之交。肖家孤寡,有他出手,又怎麼少得了你!”
‘絲’中頭領更是惱他相欺在先,冷哼道:“餘果老何在?東密之‘絲’今天倒要領教領教你的‘縫雨’‘織風’之術了。”
他與瘟老三對望一眼——東密中人素不限制門中爭鬥,但如有外敵當前,一向合作無縫,這一眼之中,雙方已定攻守。只聽瘟老三喝了一聲:“擊!”
‘絲’中頭領卻冷叱道:“拿人!”
他是命手下再次縛住裴紅欞母子三人。‘千恩萬怨煩惱絲’馳名江湖,號稱東密‘六寶’,一旦纏身,就是對手極強,一遭縛定,也乏秘術為之解脫。魯狂喑卻已一聲狂笑,胖大的身子飛躍而起,他不迎向‘瘟家班’,反搶先向‘絲’中之人飛來。他右手中‘度劫針’一揮,左手已攬住了那飛襲向裴紅欞母子三人的一根絲線,靈巧一穿,當真從他的針孔裡穿了進去。
那‘千恩萬怨煩惱絲’說是千頭萬緒,但一但出手,實則合成一線,被他抽冷捉住個頭,以劫針開度,攻勢登洩。‘絲’中之人也萬沒料到這向無虛發的‘千里相思’會為魯狂喑所破,魯狂喑得這一暇之機,已飛腿用腿彎捲住裴紅欞,向江中一踢,喝道:“老夥計,接住了!”
然後他更不怠慢,第二腿又向小稚捲去。‘絲’與‘瘟家班’中人這時才回過神來,迫襲而至。小稚當此危急,卻把五剩兒向魯狂喑一推。魯狂喑一愣,腳下卻不慢,已一腿把五剩兒向江中踢去。
他二腿一出,雖解救了裴紅欞與五剩兒兩人,‘絲’與‘瘟家班’之人卻已得隙而上。魯狂喑深知‘瘟老三’與‘絲’中頭領如論武功,自己佔不到什麼便宜,此時得機只不過出於突發之勢,利用了雙方的不合心理。他一咬牙,不顧身側攻來之敵,第三腳已向小稚踢去。可他才踢中小稚之時,只見他胖胖的臉上一陣扭動,腰後已中了重重一擊,那踢出之勢登時歪了幾許,小稚被他一腳才踢飛到岸邊石磯上方,就一頭栽下,頭觸於地,流出血來。
魯狂喑深知此時不退,‘絲’中之人‘千恩萬怨煩惱絲’一發,自己就再無可退之機。拚著受創,人已向岸邊狂掠而去。‘絲’與‘瘟家班’俱是飛起疾追,魯狂喑受創在前,人卻向小稚落足之地落去,欲攜起他一齊避退向停在江邊一直無人注意的一艘烏蓬小船——裴紅欞與五剩兒就是被他兩腳踢入了那烏蓬船中的。他手才觸及小稚背心,‘絲’的絕命之擊在身後已不期而至,他無奈之下一縮手,左手一揮,‘縫雨’、‘織風’之‘劫針萬度’已傾力施出。小稚已知自己不退,那老人無論如何不會就退,雖不識水性,一咬牙,已閉著眼就向那江中躍去。魯狂喑眼中光芒一閃,似也感於小稚的機警俠義。那艘烏蓬小船的蓬中這時卻鑽出了一個老人,先接住了被魯狂喑踢至的裴紅欞與五剩兒,見老友遇險,並不急救,反一蕩槳,將那小船搖離了一槳之地,然後伸手向腰下一抽,就摸出了一把刀來。
——大關刀!
——正是餘孟餘果老的大關刀!
滿渡斜陽下,只見刀光一亮,瞬息之間,疾劈而至。渡口上空,餘果老一頭白髮風中蕭然,魯狂喑與敵手之間已被他劈開了一隙。餘果老口裡喝了一聲:“退!”手與魯狂喑相互一拉,已消了彼此縱躍之勢,然後把臂而退,直向兩丈餘外的烏蓬小船上退去。
船上裴紅欞與五剩兒正待撕心裂肺地叫喊“小稚”,但話沒出口,嘴已被飛躍而至的餘果老急急掩住,只聽他喉裡低聲道:“東密的人只怕還不認得他是小稚,把他認成了五剩兒也說不定。目下之策,速避為上!這孩子——只有看他的造化了。”
‘絲’與‘瘟家班’的人已搶了幾艘漁船,在後面疾追而至。餘果老與魯狂喑一立船頭、一立船尾,一人蕩槳、一人搖櫓,無暇顧及小稚,已順流向那下游疾劃而去。他兩個衰齡老朽就這麼在江水中與一批正當年的健兒較開了臂力。
渡頭的人還沒從鎮驚中清醒過來,好半晌,還愣愣地望著遠去的幾艘船兒發呆。天上餘霞方燦,一隻孤鷲從天上飛過,驚鳴一聲,翅影已淡。卻沒有人注意到,一個人海孤雛就那麼載浮載沉地被丟在了江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