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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1 / 3)

年關越近,就越有更多的人情不自禁地站在筒道牆上掛著的記分榜前發呆,或暗中凝眉掐指,或與同好竊竊私語,算計著自己的未來。雖然隊長們大會小會都在批評躲小獎攢大獎的投機思想,但很多人依然在算自己的小賬。按李京的話說,既然規則如此,利用規則為自己爭取更好的成績,是一種智慧,智慧只要不違法犯規,就是正大光明,就是合理利用,如此說來,何錯之有?

李京躲獎的方法很簡單,今天起床被子疊歪一點,扣三分;明天睡覺鞋沒擺齊,扣兩分;後天在筒道里和人停留說話,又扣三分;大後天集合時拖拉幾步,要是隊長不理他,就在佇列裡和左右的人低聲耳語,讓隊長不扣也得扣。實在不行就說幾句文明禁語,比如:閉嘴!比如:你瞎尋摸什麼呢!之類。或者背地裡叫樑棟“四眼兒”,叫陳佑成“羅鍋兒”,再故意讓人聽見。反正樑棟確實戴眼鏡陳佑成確實有點駝背,叫他們這些也不算罵人。罵人的話李京不說,連“傻波依”這種話都不說,說了就不光是扣分了,弄不好隊長還要找談話讓寫檢查,動靜太大,那就得不償失了。

劉川后來還是沒按李京教的法兒辦。一來覺得做人做事如果過於挖空心思,未免活得太累,令人不齒,和自己喜愛的文竹之舒展挺拔,玻璃之透明安靜,也大相徑庭。二來,他骨子裡看不慣李京,一直敬而遠之,既不樹其為敵,也不近其為友。而且李京太喜歡亂吹,萬一劉川哪天被子沒疊出角來扣了分,他準能到處跟人吹牛,說劉川什麼都聽他的。劉川心想,怪不得李京在外面做生意做賠了呢,他這人表面挺能公關,可惜說話做事檔次太低。檔次低的人越上趕著套瓷越招人煩,李京就是。李京在三分監區最能拉關係,誰橫愛跟誰交,誰的“事兒大”愛聽誰聊,誰刑釋給誰留他家的地址電話,那些窮的叮噹響的當然除外。其實旁觀者清:他的大多數“關係戶”都不正經答理他,但當事者迷:李京自己就沒這個眼力見兒!

這一年結束之際,劉川的分數還是達到了監獄改造積極分子的得分線。據說分監區也按這個獎項向監區和監獄行文呈報了。每一個人這一年的成績與過失,都有了最終的著落。一監區後來一共向監獄報了五個監獄改造積極分子的人選,其中三分監區的四班就佔了兩個,一個是劉川,另一個,當然就是班長樑棟。

春節就要到了,在監獄裡,春節的氣氛彷彿比社會上來得更加顯著,各分監區都在準備新春的板報,策劃節日的佈置,排練文藝節目。劉川沒有參加文藝排練,其實他一直想把從大學畢業就扔掉的搖滾重新撿起來,可惜不光三分監區,就是整個一監區,整個天河監獄,也找不出一兩個這方面的同好。而且搖滾對樂隊的要求太高,哪怕是那種“不插電”,也要有個像樣的鼓和吉他才好,搖滾聽的就是氣氛,就是發燒,不是隨便弄個小樂隊或者找個伴奏帶那種卡拉OK式的玩兒法。所以,各班組織節目時劉川連名都沒報,分監區現在只知道劉川籃球不錯,不知道他唱歌其實也有一號。

但劉川也沒閒著,他和陳佑成一起,負責三分監區的迎春板報的製作。稿件是由分監區統一組織的,陳佑成懂美術,劉川寫字好。陳佑成負責整體版面設計和繪圖,劉川負責寫文字。分監區要求這塊板報一定要搞出水平,搞出新意,力爭在全監板報評比中拔得頭籌。

春節放假七天,這七天的菜譜也早早公佈出來了,除了餃子、包子、餡餅之外,還有燉排骨、紅燒雞塊、西紅柿炒雞蛋、炸帶魚等等,光看這些菜名,就令人垂涎三尺。春節期間觀看電視節目的內容及時間安排,全監文藝匯演的節目名單,各監區自辦的遊藝活動等等,全都在筒道內把告示張貼出來。而對劉川來說,這些都不是真正吸引他的節目,今年的春節,真正讓他心動的,是他已經有資格爭取到回家過節的名額。

到了一月中旬,春節探親的名額終於分配下來了,三分監區分到兩個。三分監區有三個犯人達到了獲得監改積極分子的分數線,還有幾個犯人也因種種條件而擁有競爭的資格。從分監區幹警那邊不斷傳出話來,今年究竟哪兩個服刑人員可以過年回家,一看分數,二要評選。分數就像F1汽車賽的資格審評,評選就像排位賽,監區和監獄的通權審批,才是決定最後獲勝者的正式決賽。

劉川這兩年監獄呆的,早已淡泊名利,心靜如水,要不然他怎麼那麼喜歡玻璃魚呢。他從心眼裡開始推崇那種動不如靜的生活態度,推崇姜太公只願直中取,不願曲中求的處世哲學。但是這次,他和其他幾個排位靠前的犯人一樣,那些天處處小心謹慎,樣樣工作積極帶頭,生怕不湊巧碰上個芝麻大小的失誤,扣分事小,在評比中授人以柄事大,划不來的。

趕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劉川向分監區上交了一份認罪悔罪書。認罪悔罪書劉川入獄後一直沒有寫過,現在突然寫了,在他的競爭對手眼裡,不是功利投機,又是什麼?

認罪悔罪書是犯人在服刑改造期間,都應當寫的。

可劉川一直沒寫。

鍾天水提醒過他,馮瑞龍教育過他,龐建東要求過他,但誰也沒有逼著他寫。

劉川入獄後,從消極到積極,從絕望到希望,從不適應到適應,其實這也是很多犯人在大牆生涯中都經歷過的相同曲線。現在,他已走出了低谷,爬上了平地,攀上了山峰,成了天監的改造名人,但是,每當回顧自己的失足犯罪,心裡還是有點委屈,有點自認倒黴。認罪悔罪書能這麼寫嗎,不能!要真這麼寫了,肯定還得當做拒不認罪服判的靶子,一通批判,那還不如不寫。

不過劉川作為一名改造積極分子,竟然從來沒有寫過認罪悔罪書,這事說出去確實有點笑話,連鄧鐵山都為這事私下裡問過鍾天水:劉川還沒寫認罪書嗎?鍾天水搖頭說沒有。鄧鐵山臉色有點沉,但也只是點了點頭,一句話沒有再說。從鄧鐵山到鍾天水,再到馮瑞龍和龐建東,對這事都採取了眼睜眼閉的姑息態度,龐建東開始還找劉川談話提過要求,後來從鍾天水口中知道劉川與單家母女這一段孽緣,皆是因為當初頂替了本來應由他完成的一項差事,才如夢方醒。劉川當初為了季文竹和他吵架時說的那句“代人受過”言猶在耳,現在才知所言不虛。自從知道這段內幕之後,關於劉川的認罪悔罪書一事,龐建東就再也沒有提過。

但作為劉川服刑所在監區的負責人,鍾天水還是一直為認罪書這事心裡不踏實。因為從法理上說,劉川無論有多少客觀原因,他畢竟是犯了罪的,法院的判決畢竟是公正的和有效的。幫助劉川挖掘犯罪的主觀原因,是管教人員應盡的責任。所以鍾天水考慮再三,在劉川的分數達到監獄改造積極分子分數線的這一天,還是把他叫到了心理諮詢室裡,字斟句酌地談了他對劉川當初犯罪的看法。

他說劉川別說你了,碰上了單家這對母女誰都難逃一劫,我要是碰上了她們,恐怕也一樣倒黴的。但我最終肯定不會讓自己折到這兒來,這就是咱們兩人的差別,你承認不承認有這差別?

劉川說承認。其實我當時也知道應該依法解決,說到底還是法律觀念淡薄,法律沒有學好,要不我現在選學法律專業呢。停了一下,劉川又說:鍾大你不就是讓我寫認罪悔罪書嗎,您放心好了,我寫。

鍾天水笑笑,說:能寫當然好,可別這麼寫,別光這麼一句法律觀念淡薄就算悔罪了。你是公大的學生,你的法律觀念,應當並不淡薄。你犯罪的原因,要讓我說,是性格上的缺陷造成的,你得從這方面找找根源。

劉川說:我們分監區筒道里面貼著一個標語,我看了兩年多了:播種性格,收穫命運。我知道我性格不好,可我犯罪光賴性格,隊長又該說我避重就輕了。

鍾天水說:才不,一個人要敢說自己的性格有缺陷,那可比說自己法律觀念淡薄誠懇多了。咱們今天談也算是一次心理諮詢吧,心理學上講的性格,也叫個性,是指一個人帶有一定傾向性的相對穩定的心理特點的總和,還包括對外部環境和對其他人的適應性,友善或者敵視的程度等等。當然,說深了,性格又取決於你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所以性格好壞對一個人可太重要了。像你,經不住憤怒,受不了刺激,自我控制能力在平時還可以,甚至很強,但在某個特殊時刻,又變得很弱。一受刺激對事物的認識就容易偏,行為也就一下偏了,這都屬於性格意志的缺陷。你剛入獄那會兒的精神狀態,我一看就知道你這種個性,這種人格,毛病太大。我就看出來你入獄前入獄後的那些倒黴事,有客觀因素沒錯,但也有很大主觀因素,你自己得分析分析。認罪悔罪的目的,是找到自己犯罪的根源,讓自己完善起來。罪是個法律概念,認和悔,都是心理概念,思想概念,你犯不上那麼牴觸。

劉川微微地咧嘴笑了,說:我沒牴觸。

劉川說他沒牴觸,聽完鍾大這一席心理諮詢的談話之後,他真的沒牴觸了。

於是,他就寫了認罪悔罪書,寫完,就交給龐建東了。

於是,犯人當中就有人認為,劉川是為了過年回家。

不過說心裡話,劉川真的想過年回家。

因為他唯一的親人,他的奶奶,住進養老院了,她離不開輪椅,離不開護工,她現在沒法來監獄看他。儘管他的處遇等級,早就有了和親人團聚的權利。

季文竹也不能看他,她不是他的親屬,除了上次被特殊批准之外,也沒資格總來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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