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武裝警察的大隊人馬班師回朝。
劉川看到了海。
浩浩蕩蕩的警車車隊行駛在環海的山路上,晨霧剛剛散去,太陽尚未出來,海的顏色和形狀,在這個時辰顯得朦朧不定,像多種極不透徹的顏料在巨幅畫布上塗出的一片混沌——湖藍、青綠,還有云一樣的灰白……
劉川沒再向景科長藉手機給奶奶和季文竹撥打電話,他想他很快就要回到北京去了,他要突然敲響家門,突然出現在劇組的拍攝現場,給奶奶,給季文竹,一個驚喜,一個意外。這是很久以來在他的想象中反覆盼望的一個畫面,反覆期待的一個場景。
沿著這片海岸線駛往東照,大約需要二百公里車程。那一天陽光萬道,省區公路上車流如潮,車隊拉著警笛,押解著一千二百萬贓款和兩名嫌犯,長驅而過。警察們按捺不住勝利的喜悅,車廂內歡聲笑語此起彼伏,人人都在談功論賞,但沒人聽到劉川的笑聲,劉川歪在麵包車的後座上,不知何時睡過去了。
他沒有做夢,但睡得不香。從睡相上可以看出,他似乎心事重重。
這個案子最後還需要劉川做的,就是配合東照公安局的預審部門,將數月以來他經歷過的那些事件,那些偵查過程,做出證明材料,以便將來司法機關對單成功及其他涉案人員,對整個金庫大劫案,做出最終的判決。
事實上,單成功正是由於這些材料,被證實為金庫大劫案的主犯而不是過去認定的脅從。在數月之後,經過反覆偵訊調查,天河監獄司機老楊的那位前任情婦佟寶蓮,也被確定死於單成功之手。單成功因此被依法改判犯有搶劫罪、故意殺人罪、脫逃罪,數罪併罰,合併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單成功罪惡深重,難逃一死,無可挽救。但劉川最終挽救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兒。
在他向東照公安局提供的證據材料中,單鵑和她的母親被證明為不知情者。我不知道劉川出於什麼心理,要這樣保護單家母女。劉川告訴審案人員,單鵑與她的母親在金庫大劫案的案發前就與單成功分居兩地,她們對單成功在外犯下這樣的彌天大罪並不知情。她們也不知道單成功私自藏匿犯罪的贓款,直到劉川帶著她們在海邊挖出那兩隻箱子,她們才知道里面裝有鉅額現金。按照劉川提供的證詞,公安機關對單家母女原擬追究的窩藏罪、包庇罪,因無證據支援,最終不能成立。
但是,劉川沒饒小康。劉川在秦水小蟲家附近的那個煤廠險被殺害,小康涉嫌主謀。東照公安局透過秦水公安局對小康依法拘傳,可惜在拘傳令實施之前,小康已經聞風而逃,不知去向了。
在小康逃走之後,劉川回京之前,單鵑母女被無罪釋放,走出了東照公安局拘留所的大門。據說她們走出大門後還站在門前低聲商量了一會兒,才朝著誰也記不清的方向,並肩走了。
都走了。一切都成往事。
在劉川的感覺上,他做了一場噩夢,夢醒之後,原來的生活瞬間復原。和以前每天醒來時一樣,他還躺在自己寬大的臥室裡,躺在那張從西班牙進口的寬大柔軟的席夢思床上,無比舒坦地打著哈欠。
常常只是到衛生間洗漱的時候,看到自己手上疤痕未消的血泡,他才確信,他曾經在一條佈滿荊棘的險路冒死穿越,現已進入另一段嶄新的時間。
時間是什麼?
時間是風流水轉的迴環之波,還是一去不返的離弦之箭?是無論行走多遠都將回到起點的一個周圓,還是永遠不會重疊的平行之線?
時間到底是什麼?
是地球的公轉自轉,還是人間的冬寒夏暖?是海上的日出日落,還是城內的暮鼓晨鐘?時間究竟漫漫無邊還是稍縱即逝?是萬古永恆還是歲月無痕?時間可以用截然不同的辭藻形容描繪,可誰又能做出一個公認的定義和結論?
劉川幾乎忘了他在秦水究竟藏了多長時間,再回來時竟說不清北京到底親切還是陌生。看到劉川終於遊子歸家,奶奶的病一下好了大半,原來每天只能行走五十來步,現在只要有劉川扶著,她就能從家裡的這間屋子走到那間屋子,興致勃勃,不知疲倦。劉川回來的那天晚上她的飯量也長了一倍,還和劉川一起喝了一點啤酒,然後在沙發上聊天一直聊到深更半夜,小阿姨過來叫了幾次,她才戀戀不捨地回房休息。奶奶走後,劉川很久很久沒有入睡,他躺在乾淨鬆軟的被子裡,兩腳無論伸到哪裡,都是那麼平滑乾爽,不再陰潮,不再酷熱,沒有臭蟲,沒有蚊子,沒有難聞的黴腐味道,枕頭和被子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香,這種皂液的清香已然久違。他很累很累,很累。但,無法入睡。
那一夜他始終興奮於回顧與展望,回顧與展望的主角,正是那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那兩個女人代表了夢與現實。單鵑是夢,是噩夢中的一絲溫馨;季文竹是現實,是北京,是繁華的都市,是一向習慣了的正常生活,是正常生活對他的吸引、誘惑和熱情的歡迎。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幾個月來第一次如此仔細地梳洗打扮。一套登喜路的休閒服被洗熨得闆闆挺挺,一雙愛馬仕的軟底鞋也打理得不染一塵。他反覆思忖半天,終於沒噴同樣牌子的香水,因為他不知道季文竹是否喜歡那種帶點菸味的味道。
他開了那輛久已不開的沃爾沃S90,他回來之前奶奶每天都讓公司裡的人把它擦得晶光鋥亮。奶奶雖然一直呆在北京,呆在家裡,但其實和劉川一樣,對公司行將被銀行接管拍賣的情況一無所知。她的病況使得誰都不敢冒險將實情相告,所以她一直矇在鼓裡,所以她還像往常一樣,每天打電話召喚公司裡的人過來做這做那。
劉川回到北京的第二天,王律師早早地過來找他時他已離開家門。他那時正把沃爾沃開上了擁擠的東三環路,半小時後他趕到了酒仙橋季文竹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