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成功不在房內,老範他們在離開秦水前就有所預料,因為無論在秦水還是在秦水至北京的路上,他們往這家小旅館的房間裡打了多次電話,沒有一次找得到老單。
他們從房間退至旅館門口,向櫃檯打聽十二號房那位行走不便的住客哪裡去了。營業員哈欠連天地說那人早就走了,人家上哪也不會跟我們細說。
他們只好離開旅館,離開旅館時劉川與老範的手機通了電話,老範在電話裡叫他們先在市裡找個住處,等明天天亮再做計議。
單鵑心急如焚,眼中含淚,跟著劉川出了旅館,出了巷子。他們在巷口停步商量去哪裡投宿,商量的結果是再向前走走。他們剛剛走了百十米長短,忽聞遠處有人輕呼:“單鵑!單鵑!”聲音雖然不大,字音卻很清楚。單鵑與劉川一同回頭,兩人一同看到,單成功正從馬路對面的一片暗影當中,蹣跚跛出。
其實劉川在離開秦水前就已從景科長口中知道,單成功在他走後立即退掉了旅館的房間,換到附近另一家旅館去住。據北京公安局負責蹲守監控的便衣連日觀察,單成功每天大多數時間都要跑到原來那家旅館的巷口對面,混跡於街頭來往的行人之間,等著劉川出現。也許他還是擔心劉川回來的時候,領來的不是老範,而是一幫荷槍實彈的武警公安。
劉川終於出現了,就在單成功轉移藏身之地的第七個晚上,他終於在巷口看到了劉川,看到他帶來了自己的女兒。他看到他們走進那條小巷,又看見他們從巷內走出,在確認肯定沒有危險以後,單成功走出陰影,喊了單鵑。
劉川看到單成功和他的女兒在馬路邊上緊緊擁抱,父女二人同時泣不成聲。劉川在一邊默默地看著,他沒想到單成功在鬆開女兒之後,會突然伸過雙臂,一把拉過他的身子,把他也抱在了自己的懷裡。
單成功緊緊擁抱著劉川,他說:“兒子,你跟我走吧,乾爹跟你保證過,要讓你一輩子都過好日子!”
劉川一動不動地讓他抱著,抱了一會兒,才在胸膛深處悶悶地發出聲音:
“……我想回家。”
半夜,劉川回到家裡。
他用鑰匙開啟家門時家裡靜靜的,他從門口更衣間裡擺著的鞋子上,知道景科長沒有騙他,奶奶確實已經出院,已經回家。現在,此時,已是午夜兩點。奶奶和小保姆早都睡了。
劉川與單成功父女在街頭分手後,先和景科長通了電話,然後去了景科長在電話中指定的地點與他接頭。這個地點就在與小旅館相鄰不遠的一條小巷內,就在那條小巷內停著的一輛麵包車上。劉川在這輛麵包車裡見到了景科長和他的兩位干將,還意外地見到了他在天河監獄的頂頭上司,天監遣送科的鐘科長。
他們黑著車燈在車上談了很久,景科長要求,劉川須在明日跟隨單成功和老範等人,一同潛出北京,回到秦水。單成功已經把劉川當做救命恩人,認為父子,這個機會千載難逢。假使單成功真的知道那筆被劫鉅款的下落,很有可能會露給劉川,並與劉川分享。至少,當他認為自己安全以後,會急於拿到這筆鉅款,實踐報答劉川的諾言。由此分析,此案距人贓俱獲的最後勝利,已經為期不遠。
劉川這才明白景科長為什麼這麼晚了還要把鍾大也請到這兒來。顯然是在接頭之前就已設定要他重返秦水,而且沒有設定具體歸期。劉川已經看出來了,一旦他稍稍表現出厭戰和退縮的情緒,他們都要把鍾大請出來說服教育。
雖然,鍾大這回並未教育劉川如何服從,但他的表情和話語,還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消解了劉川的逆反和牴觸。他見到劉川時的寒暄,就像對待遠道而歸的兒子,除了絮絮叨叨地說了劉川奶奶的病情及劉家公司的情況外,幾乎沒有一句談及這個案子。他告訴劉川,這幾天他到醫院去過兩次,小珂比他去的次數還多。昨天劉川的奶奶已經出院,下肢不再麻木,精神也恢復得可以,以後每星期只需到醫院做一次針灸,估計一般情況下病勢不會回潮。老鍾說考慮到她的病情剛剛好轉,考慮到這個病主要源自神經紊亂,所以我們只是告訴她你是為監獄辦事到外地去了,免得她替你著急上火,不利康復。劉川問:那小珂呢,她也認為我是替監獄辦事去了?老鍾沉默片刻,說:小珂並不知情……現在監獄裡的人都傳著你在外面酒吧幹什麼壞事讓公安局收了,考慮到這個案子的機密性,同時也是為了你的安全,我們沒有出面闢謠。劉川愣了半天,突然問了句:那龐建東知道我被公安局收了嗎,他有沒有跟他女朋友說?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大家全都愣了,老鍾也愣了:龐建東?他女朋友不是早吹了嗎?
劉川低頭沉默,知道自己失態脫口。
老鍾接著說:你家公司的情況我也託法院的熟人幫你問了,目前法院還在處理協調當中,他們說你的律師一直和他們有聯絡,最近一般不會有大的動作。我前兩天去萬和娛樂城看了一下,生意挺好,挺正常的,我把情況也都告訴景科長了,讓他有機會轉告你。現在你奶奶也出院了,昨天是我從醫院接她回家的。你們公司昨天也去了幾個人,到家後那位律師也來了,我都看見了。律師後來到你奶奶屋裡去了,說要讓她籤一些授權檔案,公司裡的情況我估計他都跟你奶奶說了。昨天我走的時候你奶奶情緒挺好,所以我想公司那邊的情況不會太糟。
老鐘沒有多勸劉川該怎麼配合景科長工作之類的,可劉川是個心軟的人,受不了別人幾句軟話,受不了人家對他有一點好,所以他低頭沉默了半晌,最後朝景科長看了一眼,心疲氣弱地說了一句:
“我想……先回趟家。”
那一夜劉川幾乎沒有睡覺,他回家後沒有叫醒奶奶,自己在衛生間的大浴盆裡放了熱水,讓自己遍體鱗傷的身子在熱水中長久地浸泡。他一個多星期沒有好好地洗過澡了,面板和內衣都有股黴腐的味道。
躺在自家雪白的大浴盆裡,仰望頭頂雲石燈罩發出的柔和燈光,燈光把四周雀眼拼花的牆壁,映襯得熠熠生輝。泡完澡劉川從池子裡**起身,用上下兩塊厚厚的白色浴巾圍住身體,毛巾柔軟吸水的纖維仔細熨帖著他的面板,他的面板光潔得有如處子。他走出衛生間平滑的大理石地面,赤腳踏上臥室又厚又軟的羊毛地毯,他躺進床上乾燥溫暖的棉布薄被,那久違的舒適讓他頓時全身舒懶。值此夜深人靜,他不僅全無睡意,而且彷彿噩夢乍醒。這場噩夢讓他把那些因為一向擁有而渾無知覺的幸福生活,一一細品過來,不免感觸萬千,那感觸最終的落點,不可避免地泊入一個女孩纖弱的懷中,那女孩就是文竹。鑽心的思念讓劉川不管此時已經夜深幾許,依然試著撥打了季文竹的手機,那令人期待也令人詛咒的電話依然關著。劉川在去秦水的路上和在秦水的小郵局裡,曾多次撥打過這個電話,可這個死相的電話和現在一樣,始終“已經關機”。
凌晨五點劉川起床,紅著一夜未眠的眼睛去了奶奶的房間。他躡手躡腳行至奶奶床前,奶奶睡得很香,居然還有輕微的鼻鼾。劉川第一次發現奶奶也會打呼嚕呢,他想笑但同時又有些心酸。他仔細端詳著奶奶睡夢中備顯天真的面容,想這樣默默告別但又不免依依不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