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基生長在世這二十幾載光陰,還從未見過這麼傷神傷心的父親,從未見過。似乎就只在這翻身下馬後的一交錯間,李旦整個人蒼老了不止十載!
須臾的緩神,隆基終於反應了過來,幻似凝固的血液漸漸開始流淌,那僵硬的身子也漸漸變得可以動彈。他斂了心緒,定下一口氣,忙不迭翻身下馬,向李旦那邊兒幾步迎上去,又倏然一下跪地:“父親!”穩穩喚他一句,抬首時目光重又恢復了往日的凜冽堅定,“時今那其心有異、鴆害先帝的妖后韋氏與其女安樂公主皆被正法,局面一片散沙,兒懇請父親站出來主持大局!”
三郎是個素來理性的人,他總能在最緊要的關頭迅的壓制住自己那一脈感性,做出最穩妥且幹練的抉擇。
這一跪拜之後,身後列陣的隊伍重又起了咄咄的熱烈,那一隊隊將領也引著自己的人忙不迭翻身下馬、對著相王跪地請願。
像是一場徑自沉醉不願醒的夢寐倏然被打碎,埋首在婉兒懷心的李旦緩緩抬首,目光由渙散變得極其韌力。他側首,那威嚴又複雜的目光定格在跪在近前的兒子身上,幻似兩道鋒利的寒光劍,一下下的直刺入心口裡去、將那血肉之軀寸寸的凌遲!
隆基心一定。父親的目光令他害怕,令他下意識想要逃避。但是他沒有,他直直的迎上父親投來的目光,報之以同樣的堅韌去回應那其的複雜、驚詫、不敢置信、哀傷、無奈……更多的是嘲諷。
他明白,父親不會恨他,或許該如何安置對這個兒子的感情,李旦此刻自己也不知道。
使他無言面對父親的事情,何止上官婉兒的死這一條?他前前後後瞞著父親,徑自與太平聯手發動這一場政.變;他處心積慮算計著自己非嫡非長的身份,心知自己有了建樹方有資格成為日後的太子……這一通通有意無意的設計,這一條條有心無心的傷害,試問又有哪些是可以讓他不心覺愧對的?
可此時此刻情勢迫切,他顧不得其它諸多所以然。又興許這愧心之事做的多了,人也就豁出去什麼都不顧及了!一任那目光使他有如置身火海熬煎、置身冰河肅殺,他也只得硬著頭皮這麼迎上去。
這一場意味複雜的對視,旦的目光漸由複雜變得混沌,最後變得只剩一抹深深的滑稽可笑!
旦的心裡有若被利刃刺穿、滴血。
爹爹可以原諒你所有的任性,但你為什麼要來奪爹爹的命……
兒子的手段與果敢的狠戾,他領教了,他充分的領教了!
這是他的兒子,是他摯愛的兒子、素來欣賞且令他倍感欣慰的兒子啊!他能怎麼樣?此時此刻,任何的責怪都是無力的;而寬宥……他做不到。
那麼,殺了兒子?呵……
自己去死?這不會是她所願意看到的,她會寒心,她不會原諒他,肩頭揹負起的那些責任若是有靈性也不會原諒他……
這一刻當真是半點兒脾氣都發不出、甚至半點兒感念都做不得,連淚水都已經再也流不出了!
無喜無悲無情無態,哭笑不得,只剩下無奈!
無奈……
當自己最愛的人殺了自己最愛的人,李旦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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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最終不發一言,抱著婉兒徐徐然起身,以極淡漠的姿態穿過那士氣正濃、熱烈跪迎的人叢,踏著滿地的銀月華光、嗅著瀰漫在空的淡淡血腥味道,一路就此離去。
隆基的一顆心在抽痛,但他剋制了,他只能咬咬牙竭力的剋制了!
心裡明白父親在慪氣,這樣的父親令他無可奈何。而身後這浩浩蕩蕩的佇列還需要面對。
最終,隆基對那為首的貼己將領這樣說了句庸的話,他說父親性情素來恬淡,時今恐怕是不願極快的出面應對亂局。這一切都來的太過於突兀,且父親素有大讓江山之美德,縱是送來的權勢他都不屑一顧的推至一邊,況乎時今讓他從旁人手裡奪權、主持大局?如此,且假以時日,先讓父親緩一緩,也好好的想一想吧!
……
月色昏沉、萬物玄青,隆基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渾渾噩噩的隨著充斥在得勝喜悅的人叢,被簇擁著走出大明宮的。
一些本以為可以不在意的東西,一些本認定可以無關痛癢的感情,當不得不直面之時,才變得那樣刻骨銘心的清晰起來,才發現明明很在意、明明會那樣疼痛。
與父親之間的這一段父子情,他素來看重;而那對他們父子素有舊恩的上官婉兒,他亦做不到冷漠視之;更甚的是對婉兒臨死前留給他的那一段由衷的告誡……這是最令他不敢去觸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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