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熟稔的氣息,這樣熟稔的人……
迷離婉兒睜開那離合的眸,波光朦朧,她恍惚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故而看到了心之所棲、夢之所倚的情情念念的一世愛郎?
但她很快便感知到,眼前的人是真實的,是可感可觸、有溫度也有脈搏的。她的心底氤氳著化開了濃濃的歡喜,牽了唇兮向他徐徐綻放出這人世苦旅最後一抹光豔的笑:“我終於又見到你了,真好……蒼天,待我不薄啊!”啞啞的嗓音,面目柔和且靜美。
旦看著她,隔過這一層晶耀的淚光如此定定的看著她。一瞬間眼淚決堤、淚光悽迷。
婉兒抬手,纖纖的柔荑愈發沒了氣力,綿綿然為他拂去雙目間沁出的淚澤,徐徐泛白的唇畔那笑顏並未減去:“你不要怪三郎,其實自當年我開啟迎仙宮大門的那一刻……我就已經抱定了一死的心念,我就沒想過要活著!”她辜負了武皇、背叛了武皇,她早已打定主意以一死來做抵償!
這段氤氳了多年的心事,終於在這生命漸盡的若許時刻,她親口告知了這心心念唸的愛郎。能再見一見他,能再這樣在他溫暖、充斥著無邊安然感的臂彎間靠一靠、講講心裡話兒,能死在他的懷抱裡,她這一輩子真的是沒有遺憾了!
旦什麼也沒有說,喉嚨哽咽,只是更緊的將她抱住,頷首以額心觸及著她柔軟的額心。婉兒這藏在心裡積蓄、發酵了這若許年的心思,時今聽來在他的意料之外、也在他的意料之。
感知著他周身、肌體脈脈傳來的溫度,與他額心貼燙著額心,她心柔念靜,卻又依稀起了一層由淺至濃的不甘:“只是我還不能,因為我要盡我所能,護你周成。”那回憶的洪流坦緩漫溯,她幽幽然且回憶且徐徐道,“於是我謝迎下了韋后的封賞,做了這正三品的婕妤,後又晉升昭容。我輾轉在唐宮之間,隨時留意宗動向,與三郎、太平裡外接應……有些時候,我也會有隱隱的渴求,渴求著、渴望著我們兩個人可以有修成正果的那一天。”
這是沉澱在五臟六腑裡多少年的話!多麼久遠的希翼,與再也達不成的心之祈盼。
有些時候,死亡或許當真是一種天降的恩賜,它能夠使人無所保留的、以最純淨的姿態和心說出那些活著的時候不能夠說出口的、最真摯動容的綿綿情話。而能夠死在心心念唸的、摯愛之人的懷抱裡,則更是無負於這樣的恩賜了!
李旦泣不成聲,心念卻順著婉兒柔柔的聲息漸漸的趨於平靜。
婉兒呵聲淺笑,雙目有些放空:“但我終是負了武皇,在對武皇的義、與對你的愛之間……我終是選擇了對你的愛。”話尾漸漸沉澱下來,瑟瑟的。
她牽動唇兮,似乎這是一段使她不敢、刻意避免去觸及的回憶,她忽然害怕,下意識往旦的懷裡又靠了靠。
旦將他摟的又緊了緊。
婉兒安了安心,斂眸幽幽綿綿的:“心靈的譴責壓的我喘息不得,我是個罪人,除了一死,我又怎麼能夠償還得了對於武皇的愧罪?但……但上官婉兒真的不再是從前的上官婉兒了……我被你感化了,被愛深深的感化了……”說了這樣多的話,她漸漸的體力不支。她想她興許就要走了,就要離開了吧,開始另一場未知的旅行,又或許時光會永遠的止步於斯,“一想起你,我卻又是那麼那麼的捨不得死,捨不得你,捨不得愛……”喘息徐徐,“我的心態是那樣搖擺反覆,這樣的一重重壓力就要把我逼瘋……”抬手顫顫的撫上李旦開闊的胸口,將那起伏不斷的氣息漸漸的撫展、平順,聲息是真摯且動容的,眸波恍如淨琉璃,“我不恨,我不怪,我也不怨。我要謝謝三郎,謝謝他,最終幫我解脫……”
“不要說了!”如注的淚水遮迷了眼睛,打溼這一片火光游龍的世界,旦打斷了婉兒話,灼熱的唇親吻著她漸涼、漸冷的眼瞼,“不要再說了……”聲音哽咽,字句含糊不清了。
事實上婉兒也沒有了多少力氣,當真是不能再說什麼了。整個世界,這大明宮的景緻一點一點在她視野裡模糊而渙散,她微微的、緩緩兒闔上了那雙再也不會光彩流盼的美麗的眸:“我,要去繼續侍奉武皇了。前幾日我見到她了,她在等著我……我還要,還要祈求她的原諒……”氣若游絲,唇兮氳了緩緩一嘆,幾不可聞、卻含笑如故。這姿態不像執念,倒像萬般皆放的釋然,“只是……只遺憾……我不能在有生之年,看到你……君臨天下了……”眼波徹底閉闔的最後一刻,是比之先前愈發幾不可聞的譫譫碎語,渾渾然無力的似一陣風,“如果我也有夢想,那……這便是我唯一的,夢想了……”
婉兒撫在旦溫熱胸口的柔荑就此徐徐的滑落下來,沒了最後那一絲的氣力,魂兮離體,飛躍過千瓣盛開、綻放的蓮,頭也不回的飛奔到天之盡頭、極樂無匹之邦。
旦面色凝重,感知著懷抱裡的力道似乎一瞬間便輕了許多,又或許這只是他對愛人已成了故人、魂魄飛遠時心有靈犀的一段錯覺。他的面上此刻無喜無悲也無淚,這樣的面貌看的人只覺一陣陣的害怕!
心念沉澱,旦思緒泉湧,哀哀的苦澀充斥著迷離的神志、一浪浪波及過沉悶的心房。
這是你唯一的夢想,但這卻不是我的夢想。我的夢想是什麼,我的夢想是……算了,我的夢想,你永遠,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可你明明是知道的,明明知道,不是麼?
他無聲詰問,無力詰問。頷首時漸退淚色的目光掃過婉兒滑落的一段玉臂。風起時,那纖腕輕顫,自繡花的袖口裡掉出一方淡紫色的薄薄絲帕。
便在這目光驟定、無心一眼含及到那紫色絲帕的瞬間,李旦驟然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