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俊臣聞了婉兒這話,那副輕慢而略有不羈的姿態卻並沒有稍示的收斂:“嘖。”他轉目瞧她,薄唇噙了縷淡淡的笑意,神色並著口吻都有些玩味,“上官大人果然是冷霜覆蓋的玫瑰,一任生就的光鮮豔麗,也永遠都是這麼副如花隔雲端、嫩柳浸薄霧的寒冷駭人吶……”
“放肆!”婉兒揚聲叱他一句。
顯然來俊臣這話委實是輕薄的,且他說這話的初衷無論是什麼,聽在婉兒耳朵裡都只會覺的他的惡意、以及他的來者不善!上官婉兒乃是武后的得力左右手、是這泱泱唐宮盛世裡的內宰相,任是誰人見了她都是畢恭畢敬反覆檢點,又何曾有人膽敢這樣言語對她輕薄?冒犯了婉兒所帶來的那些危險,與冒犯了武后所帶來的那些危險其實別無二致。
淡淡的天光篩灑進木格子窗,那窗子分明該是閉合的,卻也不知道是在什麼時候被風給撩撥的半開半掩,又隨著穿堂風的迂迴而“啪啪”輕釦木稜,一時室內的氛圍被渲染出如許的詭異。
來俊臣心知婉兒是起了慍惱,他果然登地就乖順的閉了嘴。但這乖順只有須臾,他便重又抬目瞧向了聲色凜冽、面目卻無喜無怒的婉兒:“在下也是敬慕大人、故而難以掩飾心意曲的言了這一番話,這般橫眉冷目的,卻是至於麼?”其實俊臣前遭說那些輕薄的玩笑話,委實是因了他沒曾想到婉兒居然會是這樣秋毫勿犯的性子,是他考慮不周、玩笑有了過火;但他轉念又極快的做了個思量,心道既然那話都說了,若在她面前屈就賠罪只怕也是不美,還不如就持著這樣的姿態同她交集下去其實也未嘗不好。
這後續的一番解釋雖然依舊姿態輕慢、神色語息不羈而微有孟浪,但已經是溫婉的服了軟、敗了陣。婉兒心會意,明白來俊臣是要維繫他那份薄薄的麵皮,故而不曾直接向她賠不是。
她也不是一個斤斤計較、拿著一句話一個字就放不下的人。即便她不喜歡來俊臣一向帶來的那種感覺,那感覺在其她女子眼裡興許正是他的魅力所在、是無盡的誘惑,但在上官婉兒這裡便只有邪佞與偽善!一個男人這樣淘巧,她委實看不起。
“來大人。”婉兒將身子在臨著屏風的位置上落了座,錯開眸子持著悠然的語緒隱隱含笑,“若你還想要這條命,就不要在婉兒面前兜心思使手段了吧?”疑問的口氣,帶著料峭的寒流般的冷冽。
來俊臣被眼前女子的氣場作弄的周身一唆,內裡那些小小的心思在她面前似乎無處遁形,即便他知道這只是一種錯覺。上官婉兒就是有著這樣的魔力,這經年跟在高宗與武后身邊、跨越幾朝濡染煉就出的氣場與手腕兒及那城府之淵深,素來不會被旁人輕易的探究到分毫去,旁人在她面前往往只有被震懾的機會!
他蹙眉微微,心略有凌亂。他這一遭來找婉兒當然是有著一樁事兒的,方才先是拐彎抹角的又問薛懷義、又言語玩味,其實是想先同婉兒聊的熟絡一些後再開口。但是婉兒的態度潛移默化就阻隔了他一切的打算,她像一座堅冰鑄就的雕塑,以不拒絕為拒絕的決斷了他那些套近乎的小心思。
那麼那些話該如何說出口,便自是叫來俊臣犯了難……
“若是大人想在天后面前同薛師搶功,恕婉兒無從相助。”輾轉間驟聽這淡漠的一嗓子,上官婉兒最先打破了沉寂、一語出口。字句間依舊遍佈著冰漠與寡淡。
她轉動心思靜然細忖,心道著來俊臣私下找她問詢《大雲經》的事情,站在他的角度能有什麼所圖?這陣子以來武后正為奪權之事費心勞神的厲害,這一干賣命於武后的大小官員哪個不是蠢蠢欲動、急不可耐的想要自這之撈到些許的好處?來俊臣自然也不例外!
其實婉兒只猜對了一半,來俊臣確實是想自這之收穫些利益,但他有著機敏的頭腦、內銳的洞悉,眼光自然會比其他人放的長遠了許多……他是效忠武后,但這並不代表他便背離了李唐;在武后這裡他自然有本事憑藉著自己的手段與心機獲取許多好處,但他來找婉兒為的卻是給自己鋪墊一條日後可能會用得上的後路。
俊臣原本還在躊躇著如何尋一突破口、提起心事,忽見婉兒最先打破了尷尬的沉默,他心一動,便藉著這個當口呵聲一笑,聲息神色即而跟著穩了一穩:“上官大人識人的本事自然不差,但是下官只想對聖母神皇盡一點微薄之能事、而絕非為與薛師搶功。”
“微薄之能事?”婉兒斂眸,含著幾分譏誚的將俊臣這委婉的字句放在唇舌間品味,思緒沒有停止兜轉。
俊臣起身向她這邊又近幾步,在與她保持一段不遠不近、恰到好處的距離時,方停住,抬手對著婉兒作了個揖:“時今聖母神皇之勢已如沖天的日月,種種神蹟更是有著一個天命所歸的指向……下官希望大人可以勸說皇上,要他識時務、知天意,順應天意民心、在最關鍵的時候站出來,讓位於神皇!”臨了一沉,聲息雖不高卻含著韌力與肅穆。
“哧。”婉兒終於勾唇笑出了聲。她亦站起來,沒有過多避諱的向來俊臣又近幾步,與他在咫尺間面對著面,凝了眸波定定的顧向他,“這些為天后請功的話兒,大人是不是找錯了人?合該是對著天后的面兒自個說出來,天后才會知道大人這諸多的好意、至於領受不領受也全憑天后的意願。”於此一頓,唇畔那近於戲謔、又含譏誚的冷笑微有收斂,“來找婉兒,真真是隻能無功而返吶!”
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那雙似乎可以洞悉一切表象的眸波從沒有一刻離開來俊臣。這目光有如兩道凜冽的利刃,帶著一探到底、不容置疑的決絕。
俊臣被她盯的有些心虛,即便他不願承認,他懾於上官婉兒這股子威凜的氣場!但他的自持力素來極強,極快的定了一下心、抿了抿薄唇即而穩聲依舊:“下官真的沒有半點請功的意願,只想為聖母神皇分憂……若是皇上主動提出讓位於天后,那自然又可省卻不少的心思。”
“為天后盡心籌謀,還需要你來告知?”婉兒勾唇一哂。
而俊臣甫一頷首,踩著婉兒話尾忽又定定的一句:“也可保全皇上的身家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