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夏天的雨總是說來就來,剛過午後,剛剛還晴朗的天空突然就飄過幾朵烏雲,飽滿的雨水在深沉的空氣裡落下,打在北平城的每一處,那些還在茶攤喝茶的客人,哪怕是剛剛生出離意,也只能再坐下來,品著茶多聊些雜七雜八的話題等雨停。
街上是在雨裡狼狽跑過的行人,然而突然出現的大雨沖淡了些夏日的暑氣,也讓男男女女們臉上露出些由衷的歡喜,一道道服身影打起紙傘,走在飄搖的風雨裡,偶爾路過新開鋪子高高掛起的招牌,總會停下來仔細看一看再繼續前行。
直到另一個身影同樣打起傘走進雨裡。
“邊境大任託付給你之後,你倒是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經常回來述職了,這麼一想,還是以前好一些,起碼想喝酒的時候還能找到人。”
並未著甲,只是一襲軍服的李易走在道服人影身後半步,笑道:
“其實卑職也很懷戀以前和王爺拼酒的日子。”
“言不由衷,”顧懷停下腳步,回頭嘲笑道,“北境的所有將領裡,就你喝酒最不爽快,每次喝完兩杯,就說醉了醉了,這也能算得上拼酒?”
李易也同樣停下腳步,他比顧懷要高,站姿永遠如同一棵青松,見顧懷只是調侃沒什麼惱意,他便撓了撓頭笑道:
“只是擔心會有突發軍務...”
顧懷無奈搖頭,繼續向前走:
“你這樣的性子,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你永遠可以成為被託付責任的人,壞處就是責任會把你壓得喘不過氣來--魏遼的國戰雖然重,到了如今也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事情,但你終究要學會,在事情真正到來之前,讓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軌。”
他問道:“你還不打算娶妻?”
李易怔了怔,怎麼也沒想到他守邊境一守半年多,被召回北平后王爺的第一件事是打算催婚...畢竟顧懷自己也還沒正式成親,真算起來李易的年紀還要比顧懷大--可這話是萬萬不能說的。
“沒有合適的女子,家中父母也未催促,都是叮囑國事為重,所以...”
“都是藉口,”顧懷嘆了口氣,“我瞭解你,畢竟我們一起走了那麼長的路,你只是擔心國戰當頭,你會走上前線,能不能活著回來還不好說,就別去禍害別人,以及,你知道自己要成為我手中最利的刀,但你不確定有了家室之後,自己還能不能像以前一樣一往無前--畢竟玩命這種事情,身後一旦站著等你回家的人,就容易會忍不住回頭看一眼。”
李易的嘴唇動了動,大概他也沒想到顧懷會那麼輕易地看穿了他心底的想法。
“不過我也沒什麼資格說你就是了,”沉默片刻,顧懷搖頭,“說一說邊境的情況。”
雨聲小了一些,李易的神色也鄭重起來:“是,半年以來,楊盛部於居庸關配合西夏攻勢,以及...蕭弘的內部起兵,遼國西京道被步步蠶食之下已十不存四,北面、東面均無戰事,但最近摩擦增多,遼軍似乎有些蠢蠢欲動。”
“初步完成了內部的整合,將整個帝國最後的軍事能力榨了出來,當然會蠢蠢欲動,”顧懷緩緩道,“但看起來,還是按捺住了,想必遼國那邊也有清醒人,知道在高麗失了先機,再冒然和魏國開戰會吃大虧,所以打定主意先騰出手來收拾金國。”
李易沉吟片刻:“金國會是一個問題--或者說拿下遼陽的金國會是一個問題。”
“我不懷疑你的直覺,事實上我對金國的忌憚要比你想象的多,”顧懷說,“如果換一個時空,也許滅掉遼國的任務根本就落不到魏國頭上,完成這個壯舉的會是那些從大山裡走出來的女真人,甚至連大魏...”
他沉默下來,然而李易卻悚然而驚,作為一個坐鎮邊境的大將,他在看過無數次北伐的路線以及代表金國的那片土地後,都對那個剛剛建立的小國報以足夠的忌憚與警惕,他也曾以為自己不過是杞人憂天,然而他無比信服的顧懷卻在此刻告訴他,那個金國,甚至有可能成為這天下大勢裡的贏家。
或許不是最後的贏家,但會是魏遼之外的贏家。
雨聲淅瀝,剛剛鋪好青石板磚的街道上,兩道人影沉默地走著,批完了摺子,從沉重的公務裡解脫出來的顧懷,與剛剛返回後方,離開了廝殺不斷地邊境的李易,都在想著各自的事情。
“所以最理想的情況原本應該是坐視遼國在遼東付出足夠的代價,再北伐,”顧懷說,“然而這卻有可能讓遼東完成最關鍵的蛻變,我雖然給那頭老虎套上了足夠牢固的韁繩,但不想看他啃食著遼國的屍體,然後把目光投向活人。”
在回來的路上已經做好了足夠心理準備的李易直起了身子。
他明白了。
“王爺,什麼時候開始第二次北伐?”
“一個月,”顧懷說,“等到秋收之後,就可以了,你真應該偶爾離開前線,看一看後方的樣子,這半年我並不是什麼都沒有做,高麗提供的養料,北境一年的收成,足夠讓魏國再發起一次北伐...或者應該說,最後一次北伐。”